村子里闹了痢疾,人心惶惶,因怕疫病扩散,镇上派了警察围住了村子,不许人进出。
小船儿雨父亲从船厂回来,也是担惊受怕的,唯恐自己也染了痢疾,如今这村子封锁住了,若是病了,就得自生自灭了!
可是人越是害怕,就越容易作出怪异的举动,这日村子里敲锣打鼓的,整出来极大的阵仗,领头的人高声大呼,“天地仁德,我等知罪,求天公退散疫病。”
小船儿听得锣鼓声,悄悄开了门缝偷看,只见队伍里的人大多都是病人的亲人,在人群里郑江山格外的扎眼,因为只有他被五花大绑的捆着,痴痴呆呆的被拖着走。
“这是干什么?”小船儿看着好奇,正想出去,却被父亲叫住,“别人的事,有什么好掺合的,这些都是病人家里的人,离远些!”
“阿爸,那他们为什么捆着郑江山啊?”
“捆就捆了,管好你自己的事情。”父亲喝着闷酒,听闻老李没了,他这心里正堵着慌,想着老李几日前还和他一边喝酒一边商量着嫁女儿是定贡糖好还是定花生酥好?现在……父亲只能自己喝闷酒……
小船儿被父亲训斥,心情也沉了下去,阿母见小船儿戚眉头,忙替父亲答话,“这还不是怨郑江山推了神像,众人推着他去……祭天公……”说到末尾,阿母压低了声音。
“这……这……不是要出人命嘛……”小船儿听完整个后背都凉了,“生了病,不该找医生吗?”
“找医生有用的话,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老李家的女儿也得了痢疾,这孩子都快嫁人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阿母说到这个,眼睛就低垂了下去,世事无常,昨儿还活生生的人,今天可能就没了!
“这人就是个祸害,没事推什么神像,触怒了神明,全村人跟着遭殃。”父亲喝了口闷酒,重重的把杯子放下。
小船儿心里虽不大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可眼前的事情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只能默默叹息一声。
“姐姐……”
“啊!”小船儿被突然的一声姐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郑江山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吓得魂都没了!
“你们……”小船儿刚想说话,一看阿母父亲都在这儿,便对两个孩子使了眼色,让他们跟自己回屋。
“虽说我们家屋里的神是不显灵的,可不至于连门神都偷懒吧!”小船儿心里低估着,真怕这俩孩子又给自己生出什么祸端。
进了屋里,小船儿关了门,两小孩立即跪下,“求姐姐救救我阿爸,我听土地公爷爷说你有办法!”
“是土地公爷爷让你们来的?”
“土地公爷爷说天公爷爷也是见不得血腥的,不愿世人这么做,可是事关他的威严,就不能自己出面,只能找个中间人,化解这个危机。”郑家大儿子只有十岁,但说话斯文有理,比他父亲好些,可小船儿能有什么法子呢?
“可我……可我阿爸不让出门……”小船儿本想婉拒,可眼前两个小鬼就这么跪着,不过小船儿发现他们一想靠近,红绳便会发光。
想着土地公爷爷赐予的红绳生了效,看他们这般想靠近又不敢的模样,小船儿生了恻隐之心,这不趁着父亲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这会儿游行的人已经到了上山的路口,小船儿只能加快了脚步,可当她赶到时,发现人群里有个人挡住了村子里的人。
远远看过去,那人身形消瘦,远不如庄稼人壮实,手指纤长,仿佛能挥毫泼墨,可他眼里似有浩瀚星辰,谈吐有如日月,这似乎又比读书人多了几分英气,这个人小船儿从未见过,但见他穿着制服,小船儿猜想这生面孔应当是镇上派来的警察。
那人冲着人群高喊:“这已经不是封建王朝了,你们不能随意杀人,所谓天公,不过是迷信无知,杀人救不了你们。”
见那人对天公不敬,村里人更不愿意听他说话,一壮汉想直接把他推倒,不过此人颇有些力气,两人僵持不下。这时,小船儿站了出来,她气喘吁吁的说:“大家听我说,那人说的话不全错,我……我得了土地公爷爷的话来告诉大家,天公仁慈,不愿杀生,所以大家别干祭神这种事了,你想天公普渡众生,怎么允许大家在他庙门口杀人呢?”
见小船儿说话之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那人也学聪明了,与应声道:“听闻神明都是舍己为人的,而你们现在却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杀人,神明怎么能保佑你们?”
“可……我们也不能白白等死啊!你说是不是赤脚医生……”
“这……”突然被点到的赤脚医生摸了摸胡须,这祭神的主意是赤脚医生出的,此刻他也左右为难,突然间郑江山发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见这境况,赤脚医生一咬牙,便说:“天公震怒,我们肯定是不能在敷衍了,耽误了时间,只怕会有更多的人得病……”
村里的人听了赤脚医生的话,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小船儿忽然感慨道:这些人就需要一个借口,有了借口便可随意作恶,只要人人都是施害者,便没有恶人了!
人群里倒有个理智人,可是任凭他有多坚定,也挡不住群体的力量,很快他被推倒了在一旁,小船儿急忙把他扶起来,“哎呀!”
这个看起来坚强的男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他的脚被村民踩伤了,“我看这群人是疯了,我去找几个人帮忙,小丫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扶你回去吗?”
“不,去镇上,请胡医生。”
“是那个被我们村里的人拿黑狗血泼出去的医生吗?”小船儿一想到当日的境况,便有些迟疑。
胡医生是前年来到村子里的,一开始开的药极好的,村里人慢慢接受了这个年轻的医生,可后来有人传出这个医生会巫术,专挑妇人小孩下手,吓得人都不敢去他那儿看病,有次有个产妇难产,他丈夫请来了胡医生,可他父母却不让男医生进屋,结果产妇活生生痛死,后来有人说是胡医生太邪气,撞了胎神,那家子的人便到胡医生的医馆里闹,一路泼着黑狗血,把胡医生赶出了村子。
那天,小船儿经过市场,只看到一脸狼狈的胡医生,现在要去请他,只怕人家不愿意。
“我知道他和你们村里人有些恩怨,可胡医生祖上就是学医的,他又留过洋,这痢疾只有他能治,我来的时候便有跟他说,情况真的控制不住的时候,就请他来看看,他也答应了。”
“那您又该如何称呼?”
“你就跟他说是阿黎叫你来找他的,他就明白了!”他拿出纸和笔,写了地址,“他家就在二十四巷的板栗饼店附近,你可知道?”
“嗯,那地方我去过一两次……”小船儿看着他一瘸一拐的去搬救兵,自己也朝镇上赶去,如今正是中午,跑到镇上也快下午了,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所以这一路上小船儿不敢歇,等她跑到镇上的时候,又找不着二十四巷,打开字条又不认得字,“这怎么办?”
小船儿都快急哭了,这儿郑江山的大儿子现身,往前儿一指,前面正有个门牌,小船儿一笔一划核对了纸条上的字,是一模一样的。
“丫头,你找谁?”来的人约莫四五十岁,小船儿想着胡医生应该还会年轻些。
小船儿毕恭毕敬的说:“我找胡医生,是阿黎先生让我来的。”她虽然怕生,可礼貌还是有的。
那人打量了小船儿一眼,便说:“你等着,我去通报一下。”
不一会儿,那人便把小船儿领了进去,里屋有个别致的院子,算不上大,却清新雅致,足见主人的品味,小船儿是个乡下丫头,但院子里几株常见草药,她是认得的,一见这些,她少了些紧张感。
“是阿黎让你来找我的。”说话的人便是胡医生,与第一次见他的模样相比,此刻的他穿着素白的绸布衬衫与黑色西裤,头发打着蜡,温文尔雅,小船儿竟看红了脸,“是……是阿黎先生……”
“你是仁东村来的……”
小船儿点了点。
“胡少爷,你可不能再去那种偏僻村子了,您忘了上次……”
“可您要是不去,我们村子就会出大事的……”小船儿急忙求情。
“那也是你们自作自受……”
“行了!老胡,你去准备马车,我去准备药箱。”
不一会儿,老胡便带来马车,胡医生邀请小船儿上车,在车上两人说了村里的情况后就没再说话,小船儿只低着头。
她忽然瞧见了胡医生的皮鞋,又低头看着自己都布鞋,这才发现自己的鞋子已经破了洞,还磨出血来了。
她人生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形象而感到窘迫,难为情的把脚藏了起来。
马车走得快,可到了山脚下就上不去,小船儿领着两人上山,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庙里,而里面已经乱做了一团了。
阿黎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过来,可都是年轻小伙,又是外地人没什么威望,最后阿黎只好站在祭台上撑着。
他好歹是个警察,村里人也不想惹麻烦,时间被一点点拖着,如今暮色已至,村里人再也等不及了,让几个壮汉把阿黎拉了下来,赤脚医生喊道:“今天我们必须以火把祭天公!”
双方拉扯间,小船儿急忙站出来说:“大家别挠了,我请了医生过来了!他能救大家!”
“你这丫头,搞什么呢?”赤脚医生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大声呼哧,想把小船儿赶走。
“那不是胡医生吗?”
“那个邪医啊!”
“不……他不是邪医,他出身医学世家,又学过洋人的医术,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
“这医生害死过人呢!”赤脚医生忽然有了危机感。
“你不也害死过人吗?”小船儿不得已,只好戳中赤脚医生的痛处,他平时最不爱别人说这个事。
“我还救过你?”赤脚医生只能搬出旧情。
此刻,小船儿只能当个忘恩负义的人,说:“可眼下村子里的疫病,你救得了吗?大家为什么不给胡医生一个机会?”
“可他手法下流,听说还让妇人在脱衣治病,哪有这样治病的!”这时村里的人倒是和赤脚医生站在了一块,小船儿不懂怎么解释。
“中医有说望闻问切,一些病症若是没有细看,是没法确诊的,你问问你们身边的男人,他们是不是也有过脱衣治病的时候,医者眼中无男女,古往今来多少女人因为讳疾忌医延误了治疗,白白误了性命。”胡医生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终于让村里人有些动摇了!
“可传闻……”
“那些传闻都是我传开的……”郑江山又一次开口说话,“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贪小钱的!”
胡医生在村子里开了医馆之后,赤脚医生的生意一落千丈,大家都说胡医生的药好用,为了生存赤脚医生便找来郑江山,给了他一些好处,托他散布谣言,郑江山平日里有做些小生意,常四处走动,没多久胡医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邪医庸医,当胡医生惹了人命官司后,他便又煽风点火,将胡医生赶了出去,也赶走了能救他一家性命的人。
小船儿顿悟:这就是因果,原来不是天公不救,是他自食恶果!
“我错了!我错了!”郑江原是跪在地上的,如今猛磕头,也不知道他是向天公告罪,还是向胡医生告罪,还是向死去的妻儿老小告罪,只见他磕得大地震动,村里人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时村长像个后知后觉的人跑了进来,“小船儿,原来你在这儿,你阿爸找了你一下午呢?”
“哎呀!”小船儿看一下天都黑了,都不敢回家了。
“天都晚了,大家回去吧!我跟镇上的人问了,人家胡医生确实是厉害的医生,这次大家可要善待人家,村里这疫病还得靠胡医生帮忙呢!”
听村长这么说,大家依次走了,赤脚医生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溜了!
“什么天公神明,都是害人的东西!明知道痢疾会传染,大家还聚在一起!”胡医生一边叹息一边帮阿黎治腿。
但他没想到这番话会引来小船儿的回答:“可神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引导着大家,让大家遵循因果循环而已,神明是一种信仰,走投无路的时候,相信自己会得到无所不能的神的眷顾,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胡医生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由得会心一笑,小船儿的话让他想起了心理疗法,“你说话还有几分赛先生的味道!”
“赛先生,也是医生吗?”小船儿瞪大了眼睛,好奇的问。
“他不是医生,只是如今时兴的说法,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为新的信仰?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能救国?对了,你还不回家,你阿爸……”
经胡医生提醒,小船儿才想起回家的事,匆忙告辞转身就离开了!
不过,回到家中父亲并没有责骂她,阿母也只问她累不累,一切如旧,甚至可以说晚饭吃得比平时还和谐,这让小船儿挺别扭的。
吃过晚饭后,阿母来到小船儿房间,小声叮嘱她别再惹是非了!
此后,这几天胡医生就留在了村子里,村里大部分患了痢疾的人都好了,除了极个别病重老人,胡医生对此也是回天乏术。
但不管怎么样,疫病总算是控制住了,胡医生就此得到了大家的信任,重新开了家医馆,赤脚医生也因此离开了村子,而郑江山此后便不再说话,留在了天公山!
这个事就这么了了,可小船儿出了两次风头,名声大噪,众人传闻她能通鬼神,此后的日子更是不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