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你以为张家是什么地方,让你白吃白住。”说这话的人尖着嗓子,生怕边上的太太听不到。她是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别人都管她叫伶二嘴。
“我会让我阿爸把钱退回来的。”小船儿低着头,自认理亏。
“哦!来这白吃白住一天不要钱吗?”说完,伶二嘴看向太太,以确定自己没有表错态。
“行了,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就再回去想想办法,如果真没辙了我就让账房先生算算你在这吃住的钱。”太太语气平和,可心里的算盘却不许别人打乱,所以当小船儿想反驳时,她加重了语气,说:“我们生意人讲究信誉,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别看我苛刻,我们张家也不缺钱,我这么做的目的可是为了你。”
“为我……”
“人不吃亏,就不长记性。”
小船儿懊恼地怂着脑袋,开始怪自己不听老人言,总觉得自己吃亏,可是对方说的也没错,她回去后又在少爷的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没什么进展,无奈之前她只好偷偷到神桌前,抱着一线生机看着土地公像,祈求道:“我知道我不该滥用阴阳眼,可我原想着这事又能赚钱又能帮人,才答应张家的事!但我没想到这儿什么也没有,如今…我真不知道怎么解决了…”
“万事皆有因果,你若是随缘遇上的自然好解,像这种强加的缘分,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土地公爷爷。”看到土地公现身,小船儿甚至激动,但很快她就像个小孙女似的认错,“我知道错了!”
“麻烦是你自己惹的,我也不能帮你太多,只能给你个提醒。”
“什么提醒?”
“这次你之所以看不见异端,只因这事是半人半鬼弄出来的。”
“什么意思?”小船儿刚想追问,土地公“呼”的一声就不见了。
“这提醒跟打哑谜似的,怎么想吗?”小船儿脑子里都是土地公的话,走出来的时候没瞧见门槛,摔得有些厉害。
正当她摸着膝盖时,阿黎扶起了她,两人相视一笑,小船儿想解释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于是阿黎想开了口,“听说你想辞了这差事……”
“是啊!可是一想想还得倒贴钱,就想在试一试。”
“有眉目了吗?”
“在想会不会是人为的?”
阿黎低着头托着下巴,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他笑道:“要是人为的,我们就从小少爷屋里的几个丫鬟入手。”
说起那几个丫鬟,小船儿觉得桂莲最可疑,因为她总是不让别人靠近张家少爷,生怕别人发现什么。于是,她与阿黎合谋,支开了所有丫鬟。
到了傍晚,阿黎称找到了偷窃案的线索,把小少爷房里的丫鬟全叫去录笔供,小船儿便一个人进屋。
“和上次一样的味道。”小船儿刚迈过门槛,就闻到了香味,走了几步,她察觉到了异样,又退出了屋外,果然屋子外闻不到香味,这香只存在屋子内。她立即打开了香炉,只见檀香木上只剩一点余烬发着微弱的光。
“都快燃尽了,香气却那么浓。”
“门窗都关着,香味自然散不去。我跟老爷太太说过许多次了,熏香点多了对身体不好。”
小船儿回头一瞧,说话的人是帮他指路的老仆人。
“这房间呆久了确实是容易头晕。”小船儿此刻端详起老仆人来,老人身形枯瘦,破旧的衣服极其不合身,像是飘在上面的,他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走路很轻,好像是怕吵醒小少爷。
“看你这个样子,是在这个家呆很久了吧!”
“好久了,久得连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船儿掀开少爷床上的帷帐,见他满头大汗,就伸出手探了探被子里的身体,衣服都湿了,刚想替他掀开被子,就听见少爷喊冷。
“奇了怪了,这种天气怎么会冷呢!”小船儿心里疑惑,却不敢掀开被子。
她仔仔细细往房间里搜查了一番,没瞧见异样,这下她心里越发急了,如今在张家她可是连饭菜都不敢要了,只能托阿黎上街买几个馒头,生怕回头又把伙食费算在自己身上。
“丫头,你脸上怎么那么差?”
“我……我是拿钱办事的,如今办不好事,恐怕还得倒贴钱呢!”
“唉!老爷太太真是改不了自己的脾气。”
“你也被扣过钱?”
于是,老仆人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老仆人现在看着孱弱,年轻时却是码头上的大力士,他十几岁就出来干活,为人朴实忠诚,人们都叫他阿忠。
有一年,他给张家老爷,也是当时的张家少爷搬货,路上遇到了想刺杀少爷的歹徒,阿忠帮忙擒获获得了赏识,此后阿忠就进了张家,跟在了少爷身边。
起初,阿忠在张家还有点地位,底下人也总巴结他,只是当时生性善良的阿忠,不知道这些追捧里带着多少邪心歪念,有些人表面夸他,实际上是给他树敌,这些赞誉传到了少爷耳朵里,另当时的少爷颇为不悦,有次就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儿斥责他,让他下不了台。
不过,事后他也安抚了阿忠,只说那是做给旁人看的。
他总说:“要是我对你太好了,别人就会妒忌,你可不知道那些人常在背后说你什么。若不是我信你,早就把你赶出去了!”
阿忠听完,感恩戴德说了谢谢,此后他做事更加恭敬,别人对他却不如从前礼貌了。
不过,阿忠后来也发现了,自己总是无端被扣钱,合算下来比自己当码头工人赚得还好。此外,宅院下人们的斗争,让阿忠感到心力交瘁,于是他有了辞去工作的念头,可那时少爷说了一番好话,又委托了他管工厂的重任,又让阿忠犹豫了。
在这犹豫之中,张家的工厂交付给了他家亲戚管理,少爷说:“其实我心里还是想把这工作交给你,可拗不过亲戚的面子,就让他先干几年。”
就这样过了几年,阿忠也三十了,他在少爷身边见惯了勾心斗角,也明白了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但也因为习惯了也没有想过离开,期间他也娶妻生子,想着在张家工作体面,也有机会结识些人脉,为自己的子女做打算等诸多好处。
他有个儿子,托着少爷的关系进了学堂,此后他做事更加尽心,哪怕明知如今少爷已经开始随意羞辱他,似乎不注重他的感受了,可他还忍着,甚至害怕失去这份工作,刻意讨好少爷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
有一年,少爷房里点着檀香,阿忠进去后觉得味道有些冲,就自作主张开了窗子,结果被少爷责罚,“我的房间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吗?”
“我听人说,熏香里有些灰尘,吸多了对身体不好,最近少爷也总是咳嗽……”
“你算什么东西,一条狗而已,也配来说我吗?”
“我……我……”
“没有一点价值,连个工厂的女工都管不好……”
现在,阿忠才知道少爷是因为女工都事情生气,前阵子有个女工辞工回去,说出了好些不利于工厂的经历,虽不影响工厂经营,可少爷仍觉得自己名声受损,生生把这笔账算在了负责招工的阿忠头上。
“其实……”阿忠自己也觉得工厂有些规矩该改善了,可他还未说出口,少爷就劈头盖脸的骂了过来,“怎么,你还想说教,什么都不做好的家伙,看样子是我对你太好了!行了,以后不用去纺织厂了,你就去厨房帮忙吧!”
“什么,少爷。”阿忠长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眼角的皮肤褶了好几层,时间于他而言好似定格了。
“不想做,就滚回家去,一点用也没有的老家伙,光浪费米粮。”
那时,阿忠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走到了码头,工人爽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想背起边上的一束麻袋,却使不上力气,现在的他似乎只有仅仅依存张家,才能生存。
回到张家,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这时的少爷变成了老爷,阿忠也对生活死了心,安安分分在厨房帮忙。
“我这一辈子,过得还真是稀里糊涂的。”
“每个人都一样的,我阿爸在船厂干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什么成就。”
“可我还做了许多坏事,我做了好几次噩梦,梦里那些苦主有的一直哭,有的一直骂,还有的一直在我梦里发笑,我还总梦见阎王爷,他数着我的罪过,把我扔进油锅。因为这些,我都不敢死了!”
可能是傍晚的房间太过昏暗,小船儿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桂莲一直摇,才把小船儿摇醒了的。
“你怎么睡这儿?”
“刚刚听阿忠讲他过去的故事……”
“阿忠,厨房的阿忠……”一个小丫鬟突然叫嚷着,“怎么可能?”
“嗯!”小船儿有些迷糊。
桂莲解释说:“阿忠在去年的大年三十上吊自杀了,当时老爷太太气得不行,直接让人把阿忠的尸体丢到了郊外,过了节才通知他家里人,结果他家人去了以后才发现,阿忠的身体都被狗啃了,据说……很惨呢!”
“什么,这么说阿忠是鬼。”
“如果你能看见他的话,就是鬼。”
一听说少爷房间里有阿忠的鬼魂,丫鬟们吓得大惊失色。可小船儿却高兴得跳了起来,这下他可找到原因了,被张家榨干一辈子的阿忠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他一定很恨。
她四处寻找阿忠的鬼魂,可对方有意躲了起来,于是她只好再次请土地公指引,顺着红绳的光,小船儿到了子夜时分,在芭蕉树下找到了阿忠。
“阿忠,我已经知道你的结局了,我觉得你很可怜,可是只要你现在收手的话,我可以拜托土地公爷爷,让他替你跟阎王爷求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小少爷的房间,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那你为什么留在张家?”
“因为我无处可去了!离开了张家,外面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这让我很害怕……”
“但这不是你可以一直停留的地方,呆久了你就投不了胎了!”
“唉,我也不想再做人了!”
“但我也知道你也不想害人了!”
阿忠迟疑了一会儿,本性善良的他确实是不想再增加罪孽了。他跟着小船儿来到了小少爷的房间,这房间到了深夜,变得很暗,走到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淹没在黑暗中。
“太暗了。”小船儿探出双手,不自觉得往后退,只见黑暗中有那么一点微光,那是檀香木余烬,这次她稍微拨动里面的东西,隐隐看见纸屑,上面写着一些字。
“是我的名字,难怪总觉得有人召唤我。”阿忠说道。
“果然是有人设局。”眼前黑洞洞的房间,让小船儿很不安,她决定先走出去,可就在这时檀香木燃尽了,四周陷入了黑暗,那是比刚刚还要深沉的黑暗,像是把人拉进黑黝黝的深海之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这难道是有人设阵?”小船儿想到此前土地公说的半人半鬼,不知道是哪里的高人设局的,小船儿难受的蹲了下来,她大口喘着粗气,感觉要窒息了。
“小船儿。”就这时阿黎冲了进去,把小船儿抱了出来。
“你……怎么会来?”
“我一直跟着你,看你一路自言自语进了房间。”
“那我看起来是不是很像疯子?”
“和我奶奶很像,一开始就觉得你们很像。”
“原来我这么老。”小船儿勉强笑着。
“我奶奶手腕上也有跟红绳,她说是她命运的红绳,她年轻时也能瞧见鬼魂,但老了就看不见了。后来她见人一出事,就总说是鬼魂作祟,慢慢被当成了疯子。”
“真可怜!”
“奶奶去世前,她说她正在做绿豆糕,问我要不要吃?我说要,她笑着说会多做一点,可那天我父母不让我去。没多久,我奶奶就去世了,那会儿我发现她做了好多绿豆糕,我想她一定一直在等我。”说这话的时候,阿黎语气很平静,却始终不敢看向小船儿。
“我真的能看见鬼神,是在我奶奶葬礼上意外得到的能力,一开始我很害怕,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我想你奶奶一定不会怪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孙子。”
“但她一定很失落吧!毕竟那天她那么开心。”
小船儿抚摸着阿黎忧郁的脸颊,像抚摸孩子一般,“她一定不会怪你的。”
“所以,我对你很好奇,总觉得你有许多秘密。”
“难怪我一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就会遇到你。”小船儿笑了,心里的失落却油然而生,这似乎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但她很快强打起精神,她扶着墙壁站起来,问:“你进去是看得见东西的。”
“嗯,虽然里面很暗,但我看得见桌椅这些。”
“那你帮我把窗户打开吧!”
这次小船儿和阿黎一起进去,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小船儿一片漆黑,阿黎却能看得见物,“我要打开窗户了。”
“嗯。”
窗户开了以后,小船儿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此刻有阿黎在身边,她很安心。
“那是小少爷的床了。”阿黎帮着掀开帷帐,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味,借着外面的空气,小船儿也闻到了,慢慢她隐约看到了东西——骷髅。
她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是骷髅,这孩子已经死了。”
“对,已经死了。”桂莲提着灯笼走了进来,“我们每日悉心照料的就是一个死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让这个家遭遇不幸,虽然被你们发现了,但很快这个诅咒就要形成了。”
桂莲这人做的这个阵法,是利用死去鬼魂的怨气做阵眼,将怨气通过血吸虫引入人体内,从而使这个人所在的家族发生不幸。此法阴毒,施法者常常遭到反噬。
“为了顺利报仇,就得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桂莲望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床上的小少爷,“我本来活得好好的。”
桂莲原名小莲,进了张家就被太太改了名字,她原本在太太身边服侍,和下人小九有了情愫,却不想因出落得漂亮被老爷盯上。
于是,老爷找了个机会害了小九,把桂莲留在身边。
“那个可笑的老男人,整天说什么喜欢我,送我的东西都是太太不要的。”桂莲小手捏得紧紧的,泪如雨下,“毁了我一生,如今玩腻了就不管我了,今天警察找我,他就消失了,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他凭什么……凭什么活得那么好……”
“那你也不该对无辜的孩子下手。”小船儿说道。
“随便了!厄运已经降临了!”桂莲说得很惨,很快外面一阵纷乱,有人叫嚷着工厂起火了,也有人说仓库起火了,张家一时间变得乱糟糟的。
桂莲一直笑着,说:“烧得好,干干净净的才好,你看,厄运降临了,真准。”
阿黎见桂莲状况不对,他抱起小少爷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太危险了!”
小船儿看着桂莲一直笑,就想带她一起走,可是桂莲却不肯走,她把灯笼往帷帐里一扔,瞬间火光四溅,嚷嚷着:“烧吧!烧吧!”
“我们得走了,小船儿。”阿黎拉着她离开,逃离了嘈杂的张家,随后他带着孩子来到了胡医生的家里。
翌日,张家家破人亡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听说张家老爷的厂子里还有些债务,那些债主闻讯赶来,纷纷来讨钱,老爷一时气不过就中风了,而那张家太太又是个不明事理的主儿,整日乱发脾气,树倒猢狲散,家里连个帮衬的人也没有。
至于这个小少爷,他原本就是姨太太生的,这姨太太早就没了,如今算作是父母双无,病好了以后,阿黎就把他送到了孤儿院。
“你怎么知道孩子还有救?”
从孤儿院回来后,小船儿才打破沉默,说出心中的疑惑。
“因为我看到的东西和你不一样,看到的是骷髅,而我看到的是命悬一线的孩子,我想那时候还是应该把他交给医生。”
“心存希望,就有希望。”小船儿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那你又为什么闷闷不乐?”
“我找不到阿忠和桂莲了!土地公公那儿也没有他们的名字。”
“这场火,烧得太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