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返校那日,舒简花来的特别早。校园里还没有多少人,简花拿着自己写好的“信”,又一次来到了树下。
夏日早晨的空气混合了清新和温热的气息,如同儿时记忆中那样,熟悉到令人愉悦。简花坐到树坛边,像是没睡醒似地傻傻发了好一阵子呆。头顶的枝叶遮蔽已经升起的艳阳,她幽幽抬头看了一眼,心想,这棵榕树真的很大。
大到连接了操场到教学楼的距离,大到五层楼全在它的阴影中,大到无法想象它会有枯萎的一天。它就像是永远不会老去的神仙,春发芽,夏繁茂,秋天落一地叶却掉不光,冬天稀疏着,等待来年再发新芽。
年复一年,永远这样。
还以为自己的喜欢也可以像这样永恒。
昨天整理东西的时候,意外找到了之前夹在手账本中的桃花瓣。记得当初刚捡到时还因为舍不得,就一直原样把花摆在桌上。后来花慢慢失水,萎缩,开始变成了皱巴巴的样子。料想到它会很快干枯,于是趁着还有颜色,就把花瓣从花上撕了下来,夹进本子。
知道网上有各种制作手工的教程,却也没有再细查,就这么任它们被平整地定格在本子里,不再打开。觉得会是保存完好的样子,然而几个月后无意间再看到,它们形状平整,脉络清晰,只是失去了旧时新鲜的颜色,变成了一片片枯黄而脆弱的纪念。
桃花象征的是爱情吧?她想着,将那些花瓣倒在手中。
如同暗恋一般的书中花,尽管遗迹尚存,她也还不舍,但时间就是不可逆地摧毁了一切。它们早已不复那时漫天花雨的美丽,现在有的,不过是强行挽留却仍被时光逃脱了的空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她又写下一些虚浮的心情,然后把花瓣倒进纸里,对折上,趁今天返校将它最后一次交给树洞。
算是正式告别吧!她想,以后不会再写了。
不过,就算告别了,也还是觉得没有实感。
不应该喜欢,却也没有不喜欢。
不是开心,却也还平静。
经大树吞吐后的空气非常好闻,简花就这么静坐着,用力呼吸,似乎只要足够用力,就能将此刻的空气永远储存在身体某处。但身体是艘忒修斯之船,五年后,十年后,全身的细胞都会被迭代替换掉。到那时候,自己或许都不再是今日的自己,更何况是幻想中能残存在身体里的一点空气呢?
空气,花瓣,爱恋,无论愿不愿意,时间总会带走一切。
2
上楼的时候,舒简花碰到了叶理。依旧会觉得是某种缘分,却终究失去了几分期许。
原以为现在的自己面对他可以更从容一点,可在叶理和她正常打招呼后,她还是不知所措,只会对他笑一笑,然后继续擦身而过。
还是这样,她低落着,对自己的表现还是有些自责。
失败没有带来经验值,不擅长的事,恐怕还要一直不擅长下去。
另一边,叶理对这个相遇仅仅一瞥而过。他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下楼去到没人的树下给家里打电话。
“嘟—嘟—”听筒那头传来无人接听的提示。正准备重新拨一遍,忽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拍了拍自己。他转过头,一架纸飞机越过肩膀,伴随一些飘落的花瓣被丢到了他身前。
叶理望着空空如也的身后,原地转了两圈,又绕树走了三圈,直到确定了这里没人,他终于开始感到害怕……
大白天的不会有事吧?他蹑手蹑脚捡起地上的纸飞机,打开,见机身里藏了一些干花瓣和几颗很小的橙红色果实。把这些东西倒在手心,又发现纸飞机上写有字,于是将它展开,看见了一些以为不会再出现的字迹。
是那个女生的来信。
他将花瓣与果实装进口袋,默默开始看这突然又出现的信件。
“结束了。”
“早知道这会是标准结局,全部都理所应当。”
“某种意义上,我现在的确是失恋的心情。我没有释然,也没有很想释然,或许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除此之外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对你,我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
“听说过的失恋都是不吃不睡、痛苦万分的,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喜欢还不够深,我倒也没什么天崩地裂的感觉。也可能这本就不是多严重的事,毕竟除了在我心里,现实中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也不对?”
“开过的花,即便最后会归于尘土,仿佛从未存在,但曾经盛放的风景就是会留在很多人心中,成为他们生命里难得的一点欢喜。”
“我想,我喜欢你也是如此。”
“尽管它不被看见,不会开放,但我知道,我曾切切实实地为了这份心情而感到快乐。那是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的欢愉、忐忑、执迷和不舍,就算它终会凋零,会被时间的车轮狠狠碾压,可它也就这样,在我青春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想我会永远怀念,直到我的精神老去。”
所以她都知道了?这就是告别信了?叶理看着这些上升人生的字句,不由怅然若失。
恍然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现到心头。
就在开学不久,树下也曾出现过一架来历不明的纸飞机。那时的他因为一些传言被吓得撒腿就跑,没像今天这样把飞机拆开来看。这么回忆起来,再结合这学期的所见所闻,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灵光,有了个极为大胆的假设……
之前那架纸飞机是在树神显灵的第二天出现的,如果自己没想错,那纸飞机很可能就是变成树神的女生给自己的。再假设今天这架纸飞机和那天是同个来源,而今天纸上的笔迹又和之前收到的信一模一样,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之前那些信,极有可能就是变成树神的女生给自己的?!
在班上收到的信无人目击,许愿完就正好出现的信,还有口袋里让他误会的纸条,如果假设属实,那这些也就都能解释了……
所以找不到写信人的原因,是因为对方根本不是人?而写信女生一直不肯现身,也是因为她根本就无法现身?
真是离谱中又带有万分之一合理的假设。
“操不会吧……”叶理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原以为是烂俗的误会和错过,没想到最后结论竟成了惊人的人鬼情未了。他无所适从地抬头张望,想要搜寻些什么,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找到。
也对,如果假设都是真的,找没找到又能怎么样呢?他丧气地低下头,无意间看到脚边有许多榕树掉落的小果。想到刚才信中就夹着这些小果,再去印证所想,他觉得这很可能就是对方表明身份的方式。
原来过去信里的那些叶子不是指自己的名字,而是写信女生在暗示她的身份与树有关,是自己太过迟钝,才会迟迟没有领悟她的意思……
可这么离奇的事,普通人谁会往那个方向去想啊?!
真是自己想多了吧?
叶理摇摇头,在科学与封建迷信的边缘反复横跳。
“你把他搞得怀疑人生了。”榕树对站在叶理身后的洛晴说。洛晴锤了树干一拳,看着男生茫然的背影,对树说:“所以那个女生的暗恋还是没有成功。”
“你的祝福不灵。”树说。
“唉!你说我都这么惨了,好歹给我一点实现愿望的能力吧……”
“没办法,真实的世界就是这么不浪漫。”
少女哀怨地看了榕树一眼,歪起嘴角:“不过也幸好,她的暗恋没有结果,这样我也不亏。”
“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想别人得到?”
“把我当什么了!”洛晴噘嘴,“我是觉得,某种意义上我们算是同样隐藏在了这些心事背后,共用同样的情感出口。如果最后她有了好结局而我没有,那我可能会更不平衡。”
一旁的叶理又在看信,洛晴看看他,后退两步问榕树:“之前你说你的花期在六月,现在你开花了吗?”
“开了,”树说,“就是你放在信里的那个东西。”
“那些红色的果子吗?”
“红色的果子其实是花托,我的花就开在那里面。”
“比果子还小的花?”
“对。”
“都没人能看到,又有什么用呢……”是同情的语气。
“花不是开给别人看的,是开给自己的。”树这么说。
如花般的爱与生命,无论别人能不能看见,终归还是盛开给自己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洛晴给自己打气,“那好吧!我看到你的花了!我不遗憾了!”
“为什么这么说?”虽然问,但已经有了预感。
“因为……时间到了。”她说。
“是因为你都想起来了吗?”
“不知道,大概是我想要的春天已经过去了,没有时间再给我拖延了吧!”她的表情温暖平和,“人生本来还有很多喜怒哀乐,可惜我都没机会经历了。所幸在最后这点时间里我遇见了喜欢的人,还能体验一回普通女生该有的心动,能借别人的信传达自己的心情,也算是弥补了一点点遗憾吧!”
“是吗?没有遗憾了吗……”树轻声,“那该说再见了。”
眼中的叶理整理好衣着,转过来面对她。他把信放在掌心合十,像从前许愿那样闭上眼,低声说了句“谢谢”。
发自内心的谢谢。
有感动涌上心头,眼眶有些湿润。洛晴忍住想哭的感觉,微笑看着眼前这个不太成熟的男生。
知道自己一定在他心中留下了点什么,或许是一点点后怕,或许是无主的思念,也或许是永久的遗憾……无论什么,都会是这些微末而美好的情感存在过的证明。
“谢谢。”她淡淡笑着,消失在逐渐明晰的晨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