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课,邺海依旧早早的来到教室,打开书认真的预习了一遍即将开始的《高等数学》第五节微积分。秦珊依旧是踏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尽直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把几本厚厚的书摆到桌子上,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邺海说:“这就是你说的古代文学,拿去看吧,要是能看懂,赶明个你就去报它算了。”
邺海拿起书,厚厚的一本足足有两三本高等数学的份量,但他还是很感激的说了声:“谢谢!”就把书放进桌框里,只拿出来了其中一本《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打开认真的读起来,那节课,他第一次没有认真的听老师讲课。从那以后,他经常利用课堂上的时间翻看自考书。
有书读的日子是充实的,自从他下定决心报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以来,他有意无意的开始安排自己每天的作息时间,早晨从六点钟起床,洗涮过后到校园里去跑步,跑完之后顺便去食堂打一个馒头夹点咸菜,就着开水吃完,这时候校园广播里中国之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会准时的响起,他抱起书本,急匆匆的赶到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开始抑扬顿挫的读古文,八点钟,当同学们拿着书本睡眼醒松的朝教室走去时,他已经比别的同学多读了一个半小时的书。中专的课程并不是太紧,每天早晨有四节课,下午有两到三节课,其余的时间他完全可以自学,完全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对汉语言文学的学习中,他曾经嘲弄自己是把技校当大学读,因为有很多同龄的孩子此刻正挣扎在高中的题海中,围绕在高考的指挥棒下,学的昏天黑地,他不甘落后,他已经开始自修大学的课程,为此他感到既兴奋又骄傲。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秋去冬来,北风把一片片树叶吹落,校园里的景色萧条了许多,他仍旧每天早晨冒着严寒坚持锻炼,坚持晨读。秦珊借给他的三本书,他已经读完了两本,书中的内容他掌握了一部分,当然有些他并不明白,也没办法去请教别的同学或者老师,因为这是一坐以培养建筑工人为主的技术学校,学校里就根本没有语文老师,同学们中间报自考的人不少,但是报汉语言文学的没有几个,除了秦珊他还真不知道谁也报这个专业,但是秦珊对报自考一直并不怎么热心,是她母亲要求她考的,她每次也就利用上课时间拿出来偷偷的看几页,下课之后又会和她们宿舍的姐妹们一起玩,很少见到她到校园里来学习,也很少见到她读古文,不知道她是怎么学的,邺海很想和她一起探讨一些他认为比较难的问题,但总是找不到机会。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把学习中碰到的一个一个的问题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接着去学习新的内容,这些问题积攒的多了,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前一段时间并不怎么懂的问题,过了一段时间,他从别的书中居然找到了答案,为此他往往兴奋的彻夜难眠,他在日记本上记录着每一天的学习进展,记录着看自考书的每一份收获和困惑,他感觉到中专生的生活也充满了阳光。
这期间,他解决了困扰他多时的一个大问题,说起来还应该好好感谢感谢秦珊,是秦珊帮忙解决了他吃饭的问题。
那是快要进行期中考试的时候。别看大家平时都在玩,看录相、唱卡拉OK、喝啤酒,但是临近考试的几天,他们开始发奋学习,宿舍的左清文、杨栋栋、刘琪、王斌他们中考时都拿了500多分(总分600分),在他们的中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的人,平常玩得忘乎所以,这几天开始暗暗地较劲,毕竟这是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试,谁都想在新同学面前考个好成绩,露个脸。虽说是期中考试,可他们都在认真地备战着。
邺海平常学习抓得倒是很紧,这两天也不例外,他也想在新同学面前争个第一,但是他又不愿意放下自考的课程,所以他就加倍的挤时间,一边学习学校里开设的几门课程,一边发了疯的学习自考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读》和《现代汉语》。可惜的是,他剩下的生活费越来越少,少的已经不能够维持他最基本的生活,他开始四处想办法,他上课不能够集中精力地去学习,下课也时时在盘算着自己这两个多月的开支,开学时父亲给他的两千元,交了学费和书本费之后只剩下了两百多块钱,两个月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此刻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三十块钱,他心里很清楚,最多也就只能支撑一个礼拜了,下个礼拜怎么办?好多同学开学后已经问家里要过好几次钱了,而他不想问家里要,况且家里也没钱。明霞要不是因为她考上县一中,乡上给奖励了五百块钱,连住校用的铺盖都没有,煤油炉子可以拿他上初中时用旧的,但是铺盖他背到金城来了,起初父亲想给他买一套新的被子和褥子,他没有答应,说新的还是给妹妹吧,她是姑娘,背着旧铺盖会被人看不起的。于是父亲只好给他买了一个新被套,把中学时用过的旧被子套在里边,他背着来到了金城。同宿舍的冯国栋,他爸是包工头,他不仅带了棉被,还带了夏凉被,还有两条褥子,床单也有四五个,记得开学那天是他父母送来的,说床单脏了就换一条,把脏的装到袋子里放假了拿回家来洗,他还带了两个大皮箱,里边全是衣服、外套裤子、内衣内裤、光袜子就有十几双。两只大箱子塞得满满地,就放在他的床底下。而他可怜兮兮的用一个化肥袋子装着铺盖,和民工差不多就来到了这个宿舍。穿着打有补丁的破衣服,背着一捆烂铺盖,这副形象走到哪儿都是被人瞧不起的。来学校不久的一个中午,吃过饭他提了壶热水倒在脸盆里洗头,从床底下拿出一袋洗衣粉,刚撕开个口子倒了一把准备洗头,杨栋栋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用洗衣粉?”
“我一直用洗衣粉洗头啊!”因为从他记事起,家里只有洗衣粉,他每次洗头只用一点点,能够起沫就好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被别人这么一问,他倒觉得脸微微有些发红,十五六岁是一个自尊心非常强烈的年龄,他清楚别的同学都有香喷喷的洗发膏或洗发露,而他只能够买一袋洗衣粉,还得节省着用。
他没理杨栋栋的话,低了头正准备洗,只听“啪”的一下,冯国栋扔过来半瓶洗发膏。杨栋栋笑着拿起来挤到他头上,他的泪水不觉涌出了眼框。那笑声中带着讥讽、带着志高气昂、带着施舍的味道,总之五味俱全。从那以后他每次洗头总是等晚上别的同学都睡了以后躲到水房,拿洗衣粉洗。
这可恶的自尊心,每次总是让他很尴尬。当然在吃饭时,他也遭遇了同学们很奇怪的眼神,因为他每次几乎是只打一份洋芋丝或莲花菜,就着可怜的这勺菜,他可以吃下去四五个馒头。那时候他们正在长身体,饭量大得出奇,当然好多同学总是打两三份菜,还有肉。而他从来没见过半点肉沫。自从他发现了同学们怪怪的眼神后,他经常是打了饭躲在校园里随便那个角落,三下五除二吃完后洗洗饭盒才回宿舍,或者直接去教室。没有肉吃他可以忍受,只要能吃饱就行了,但是同学们怪怪的眼神令他很难受。所以每天看着同学们成群结队的去喝酒、去K歌,他却独自一人狐单的坐在教室里,盯着书发了疯的学习,他想用这种疯狂的学习冲淡现实的一切,他想在古纸堆里寻找一份心灵的慰藉,但不管怎么说,人总是要吃饭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荒。
可眼下,他现在就连这最简单的伙食一份洋芋丝两个馒头,也吃不起了。他还剩下三十块钱,怎么算也最多只能撑十天了,十天后,吃什么?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他必须自己去想办法。所以同学们都在认真地复习准备期中考试,而他却愁的坐卧不宁,上课也没心思听讲,坐在他旁边的秦珊,从第一天上课就没好好听过一节课,不是玩游戏机就是看小说,要么就是在她那个可爱的小本本上写字,她写的什么,不让他看,每次总是侧着身爬在桌子上慢慢地写,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那天,她写着写着居然哭了起来,忍不住地抽搐,邺海看她强忍着伤心可怜兮兮的样子,下课后关心地问她:“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啊?”
她说:“失恋了,我上初中时早恋,和我要好的同学叫刘清华,他本来是打算要考金城一中的,没想到今年考砸了,他爸好不容易花钱才上了二十八中,结果有一天他母亲不知怎么发现了我送给刘清华的日记本,那本日记上记着我们恋爱以来的所有幸福,刘清华母亲那天气哄哄地找到二十八中,直接找到校长:说她是刘清华的家长,把刘清华早恋的日记交给校长,校长看了之后一气之下把我们俩抓了典型,在学校里开大会批评我们,还让我们写检查。刘清华受不了同学们的另眼相看,受不了母亲的唠唠叨叨,受不了父亲喝醉后的暴打,离家出走了。结果第二天刘清华的母亲就找到我们家,硬说是我害得他们家刘清华没考好,还跟我母亲差点打起来。这样一来,我就在二十八中念不成书了,最后没办法是我舅舅托人才把我转到这个学校里来的。”
邺海听了秦珊的遭遇,心里惊讶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你上课在写什么呢,为什么哭了?”邺海没头没脑地问。
“你偷看我,不过也没关系,我在给刘清华写信,写着写着忍不住就哭了。”说着她又抹开了眼泪。
邺海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他的嘴蜃动了动,用手挠了挠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秦珊看见邺海窘迫的样子,又裂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邺海在心里嘀咕着。秦珊却转过脸伸出小拇指一本正劲地跟他说:“我的事不许你说出去啊!我还想在这个学校里混到毕业呢,来,我们拉勾!”,这时邺海勉强伸出手指轻轻的碰了碰秦珊小明霞珑的手指,她的手是那么的圆润、那么的棉软。
“不行,得好好拉勾!”她一下子套住邺海的小拇指,用劲攥紧来回拉了拉,秦珊的手劲倒不小,拉得他手指头真疼,是蜜甜的疼,疼得他心里舒服,疼得他忘了没钱吃饭的忧愁。
“哎!你还没说你上课在干吗呢,这两天已经不好好看自考书了,是不是三分热潮已过,还是也失恋了,看你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子!”
邺海的脸一下子红了,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被秦珊看穿,窘迫的无地自容,赶紧说“没有、没有……”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你咋了,也给我说说。”秦珊追问道。
邺海犹豫了一会才说:“我……我没钱了!”他的声音低得可能只有蚊子才能听到。
“什么,你大点声好不好,我又吃不了你!”秦珊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好像是鼓励、又好像是期待。
“我没钱吃饭了!”他终于学着秦珊的样子大吼了一声。
“哈哈哈……”他的这一声吼叫引来了秦珊欢快的笑声。
“你使那么大劲干嘛!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肠事呢?原来是没钱吃饭了,说吧,需要多少,我借给你,你请我吃顿好的。”
“还有三十多块。”邺海只好如实交待,他觉得跟秦珊在一起说话,她就像个小妹妹一样,既调皮可爱,又温柔体贴。
“你不是还有三十块嘛,赶紧给家里写封信,让家里给你再寄点不就得了。我们宿舍王燕和杨雪都是上个礼拜写信问家里要钱的。”她笑嬉嬉地说道。心里好像在说你真笨!
“是我家里也没钱了,哎,反正一时半会给你也说不明白,不说了。”邺海烦躁地拿起书,准备离开。
“你已经给家里写信了,他们不给你寄钱吗?”她在背后追问着。
邺海没有回答秦珊的问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转身离开了教室。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让她去思考吧!邺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对秦珊说他家里的情况,她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收拾地白白净净,坐在旁边,在他心里简直跟天上的仙女差不了多少,他想秦珊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家里还有一个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的父亲每天到水泥厂晒一天土才挣七八块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和妹妹两个人上学给家里造成了多么大的负担。哎,不说了,这些就让它烂到肚子里去吧,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别人的施舍和轻蔑,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他已经十六岁了,应该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他还真不相信自己就找不到一口饭吃,实在不行他就到附近的工地上去当小工,听说一天也能挣一二十块钱呢。
没想到,下午快放学时,秦珊确很神秘地给了他一个信封,然后就起身走了。
他悄悄地打开,里边整整齐齐地装着两张十块的钞票,还有一张纸条。他抽出纸条,清秀的文字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我准备买零食的二十块钱,先借给你去吃饭,不要嫌少,下个礼拜我问妈妈多要点。
邺海攥着秦珊给他的二十块钱和这张纸条,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眼角涌出两股泪水,模糊了视线。
但是他并没有拿秦珊的钱,在晚自习快结束时,他用同样的方式还给了她,只是纸条上的内容不同了: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但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要自己想办法去挣钱养活我自己。
他刚回到宿舍把书放好,刘琪就跑进来说:“秦珊找你呢,就在楼下!”
“啊!……”宿舍里其他几位同学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