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伫了一会儿,他顺手抽出一根已然失去了任何颜色的荧光树枝。
又很快将抽出来的那根枯槁的荧光树枝,小心翼翼地插回原位,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告别仪式。
随后,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移步至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窗户前。一手紧紧扶住冰冷的窗沿;另一只手,则更用力地攥紧了那双银白色的手套,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唯一的念想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双冰凉的手套上。窗外,唯一的一束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布满污垢的玻璃,恰好斜斜地打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光芒刺眼,却无法驱散他眼底的阴霾。
他耷拉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蔽了那双曾经神采飞扬、如今却盛满死寂的眼眸。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仿佛要将手套的每一道纹理、每一处磨损都刻进灵魂深处。
沉默,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凝固、发酵。
半晌,才听到一声极轻极浅的叹息从他唇边逸出,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化不开的沉重,消散在寂静里。
…
即便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但那眉宇间凝结的忧郁,那眼神中流淌的惆怅,早已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刻骨铭心浸满心酸的故事。
他的眼眸,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翻腾着足以将人溺毙的悲伤。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钝痛,只能寄希望于时间的流逝,如同期待雨过天晴后的释然,尽管他深知,这场雨,或许永无停歇之日。
他依旧站在窗前,扶着窗沿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带着一丝茫然的探索,缓缓伸向窗外。一滴冰凉的水珠,恰好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中央。
窗外,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本就背光的阁楼笼罩在一片更加阴郁暗淡的灰蒙之中,光线被雨水吞噬,室内瞬间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和光线变化,终于将他从对手套的痴迷凝视中拽了回来。
他缓缓抬眼,望向窗外迷蒙的雨景。
那双深黑色的瞳仁,如同最幽深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却不动声色地隐藏着一段痛彻心扉的过往。手中的手套,依旧被他紧紧攥着,仿佛那是溺水者最后的浮木。
又是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是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来:“哎...一切都回不去了...”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到身后那张积满厚尘的木桌前,随手抽出了面前唯一的一把椅子。他甚至没有拂去椅面的灰尘,便颓然地趴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木质纹理,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灼痛。
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渐渐模糊,沉重的眼皮终于合上。他沉入了睡眠的深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却又无比清晰的梦。
这个梦,有那个人。
…
(艾瑞克的梦境)
他的视界开始剧烈地晃动、溃散,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色彩扭曲,光线明灭不定。突然间,脚下坚实的触感消失,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感觉自己正急速下坠,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巴,任由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将他彻底吞没。
失重感骤然消失,双脚重新踏上了地面。
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的景象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这里是萌学园的校园花圃。
但与现实中总是充满生机的花圃不同,此刻的花圃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静谧之中。阳光是暖金色的,温柔地洒落,带着一种梦境特有的、不真实的朦胧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气息,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只见一个身着粉色卫衣的小小身影,安静地坐在一张白色的长木椅上。暖阳悄悄逼近,将一层柔和的橘红色光晕染在她的背影上,勾勒出一个稚嫩而孤单的轮廓,显得格外温暖,又格外脆弱。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认出来了,这里是他第一次送她项链的地方。那个承载着少年最初悸动与笨拙心意的地方。
“乌克娜娜,生日快乐!”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努力维持着一种故作成熟的庄重。艾瑞克猛地回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正是年幼时的自己!那张脸孔尚显稚嫩,眉宇间却已有了日后坚毅的雏形。
少年面庞温和,抬眸看向长椅上的女孩时,嘴角扬起一抹带着羞涩的笑意。
他手中紧握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盒,正缓缓张开手掌,略带矜持递到女孩面前。少年眼中闪烁着执着的光芒,那是属于青春的无畏与坚定。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还未经历后来种种磨难的乌克娜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他多想冲过去,告诉那个少年,要珍惜这一刻,要紧紧抓住她。
可是,长椅上的女孩似乎还未伸手接过那份饱含心意的礼物。
画面陡然撕裂!
“乌克娜娜!”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炸响!艾瑞克眼睁睁看着,那个刚刚还沐浴在暖阳中的粉色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瞬间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在他和小艾瑞克同样惊骇的目光中,痛苦地消噬化为虚无!
这哪里是梦境?这分明是他记忆深处最不敢触碰的血淋淋的回忆! 那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
场景再次切换。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异的空间里,面前矗立着一扇扇散发着微光的巨大门扉。每扇门上都清晰地标注着不同的数字。艾瑞克蹙紧了眉头,困惑地环顾四周。这个场景,他并非第一次见到,曾经,为了寻找乌克娜娜,他和肯荳姬校长一起进入过她的梦境,那时,他也曾面对过这些门——那是通往乌克娜娜不同人生阶段的通道。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鼓动。
他犹豫着,目光在那些数字间游移。
最终,带着一种自虐的好奇和深切的渴望,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了那扇标注着“2”的门。那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乌克娜娜的童年,那段他缺席的被尘封的时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门。
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他预想中的小乌克娜娜。
这是一间温馨却略显陈旧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和一种属于家的温暖的气息。然而,房间里的气氛却异常紧张。
“思嘉,快走!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一个身形魁梧、面容坚毅的男人,正急切地将一块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黑色小石头,强行塞进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手中。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张和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当年我从暗黑大帝身边偷出来的灵石!冥月顽石给了爸爸,我自己留下了这一颗,为的就是有足够强的能力保护你,让我们可以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艾瑞克靠在门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怀疑是梦境的光线扭曲了视线。
没有错! 他绝不会认错!那个男人眉宇间的轮廓,那女人温柔中带着坚韧的眼神,这分明是乌克娜娜的父母,他在照片里见过她!
“我今天早上出去给你们买早点的时候,就发现周围有一群人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乌先生语速极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我猜测暗黑大帝一定是发现了我偷走了他的灵石!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他紧紧握住妻子思嘉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毕竟是暗黑族的人,他们能轻易感应到我的位置,但是你不一样...”
他看了一眼刚放到思嘉手上的那块正微微发着光的黑色石头,眼神复杂而沉重:“思嘉,你看啊,我还有黑磁石!有它的力量,我尽可能为你和女儿拖延时间,你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艾瑞克心中剧震!黑磁石! 原来在暗黑族清理叛徒之前,这块至关重要的石头,竟在乌克娜娜父亲手里,作为保护家人的最后屏障。
男人原本只想借用黑磁石的力量,在地球这个远离纷争的地方,守护妻子和女儿平安喜乐。然而,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一幕,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降临了。
男人带着浓烈的不舍与决绝,猛地转头看向房间角落那张小小的床铺。床上,两个小小的身影正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大女儿乌克娜娜,继承了父亲深邃的轮廓和暗黑基因;小女儿乌拉拉,则更像母亲,眉眼间是纯净的夸克族气息。看着她们恬静的睡颜,男人的眼中充满了无法割舍的爱与痛苦。
艾瑞克依旧虚掩在门后,屏住呼吸,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像一个无助的幽灵,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的齿轮开始转动。
“不行!要走我们一起走!”思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腕,拼命摇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那么爱他,为了这份超越种族的爱情,她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带着女儿与他私奔。这份爱,是支撑她全部的力量,她怎能独自离开?
“快走,他们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了!快走!”乌先生几乎是低吼出来的,用尽全身力气才掰开思嘉紧握的手指,他的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思嘉,答应我...”男人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你一定要带着我们的女儿...好好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出来的血肉。
“那你...你怎么办?”思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终于滑落脸颊。
“不用管我,我来垫后。”男人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赴死的悲壮。
“不...不行...”思嘉拼命摇头,泣不成声。他们的爱情,超越了种族,却终究敌不过命运的残酷和暗黑大帝的追剿。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而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
“爸爸妈妈,你们在干嘛啊?”只见小床上,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就是小乌克娜娜,她揉着一双惺忪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父母紧张的模样,小脸上满是纯真的担忧,“爸爸妈妈你们小点声,会吵到妹妹的。”她说着,还像个小大人似的,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旁边仍在熟睡的小乌拉拉,奶声奶气地安抚:“妹妹乖,妹妹乖...”
艾瑞克的心猛地揪紧! 看着那个小小的娜娜,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多想冲过去,抱起她,带她逃离这一切!
“娜娜。”男人立刻蹲下身,高大的身躯在女儿面前显得异常温柔,像一只收起所有利爪、只想守护幼崽的雄狮。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和,“现在你们跟着妈妈出去玩好不好?”
“娜娜不是一直想去游乐场玩吗?现在娜娜长大了可以去玩了。”他试图用孩子最向往的事情来安抚她,“现在跟妈妈一起抱着妹妹去,好不好?”
小小的乌克娜娜却没有立刻答应。她动了动身子,从床上爬下来,像只依恋的小兽,直接扑进了爸爸宽厚的怀里,小手紧紧抓住爸爸的衣襟,仰着小脸,嘟哝着:“爸爸呢?爸爸呢?”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对父亲的依赖和信任。
“爸爸…爸爸…”乌先生的声音瞬间哽住,他强忍着心碎,用手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一边艰难地转头,给了妻子一个绝望而催促的眼神。
“爸爸一会去找你们好不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爸爸要先去...”他顿了几秒,似乎在极力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爸爸要先去买几张电影票等你们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去看电影了。” 这个拙劣的谎言,在女儿纯真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小小的娜娜却信以为真,她像个小挂件一样紧紧贴在爸爸怀里,撒娇道:“要跟爸爸一起。” 那份纯粹的依恋,像一刀狠狠刺穿着在场每一个大人的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砰!”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几个身着暗黑族服饰的人堵住了门口,为首者脸上带着残忍的冷笑。狭小的房间瞬间被一股阴冷、暴戾的气息充斥。
谁也走不掉了。
艾瑞克倚在门边,左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他想冲进去保护她们!但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动弹不得!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无法介入的幽灵! 他只能痛苦地收回脚,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哼!你这个叛徒!”领头的暗黑小兵目光扫过惊惶的思嘉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最终落在乌先生身上,语气充满了不屑和轻蔑,“偷走了大帝的灵石不说,竟然还和这个夸克族的女人在这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紧紧抱着乌拉拉的思嘉,又落在躲在爸爸怀里睁着惊恐大眼睛的小乌克娜娜身上,“哦呦,还生下了两个小杂种。”
暗黑族人多势众,将一家四口团团围住,断绝了所有退路,绝望的气息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
“你是主动跟我们回去问罪,”领头的发出最后通牒,声音冰冷,“还是要我们请你回去,跪在大帝的面前谢罪!你自己选吧!” 最后的警告,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先让她们走,我跟你们回去。”乌先生目眦欲裂,将妻女死死护在身后,艾瑞克在门口看着心爱的即将落入敌手,那种痛苦远胜于任何酷刑。
几个暗黑爪牙交换了一个阴险的眼神,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紧紧抓着爸爸裤腿、吓得小脸煞白的小女孩——乌克娜娜身上。
为首者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们不如先拿这个小东西开刀,让他知道背叛大帝的下场!”
“枯萎术!”一道凝聚着浓郁暗黑能量的黑色光束,带着毁灭的气息,毫不留情地射向那个小小的、毫无反抗之力的身影!
“不——!!!”
艾瑞克和乌先生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艾瑞克再也无法抑制,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对着那个施法的暗黑爪牙射出了“幻眼激光”!然而,那道凝聚了他全部愤怒和力量的光芒,却如同穿过空气般,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他只是一个梦境的闯入者,一个没有实体的幻影。
“啊——”
那道象征着死亡和枯萎的黑色能量,毫无阻碍地、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个眉清目秀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女孩身上。
艾瑞克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盛满了惊恐的大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小小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在父亲绝望的嘶吼和母亲崩溃的哭喊声中,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砰!
那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在艾瑞克死寂的梦境世界里,如同惊雷炸响!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刚刚徒劳发射了魔法的手,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改变不了。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娜娜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她的父母陷入彻底的疯狂和绝望。
“娜娜——!!” 乌先生悲恸欲绝的嘶吼,思嘉撕心裂肺的哭喊,暗黑族得意的狞笑,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最残酷最血腥的地狱图景。
原来,他不仅留不住长大的她,连她未曾蒙尘的童年,也终究只能在梦里窥见,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无情地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