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语言班的时候,罗仲夏和邓异坐前后桌。说起来,班里的座位其实是随便坐,不过同一个位置坐惯了,渐渐也就固定下来。
上课时罗仲夏偶尔开小差,不由自主地观察起他的背影来。那是一个十分认真的背影,有时一动不动地面朝黑板的方向,有时埋头奋笔疾书,有时会托着下巴看向窗外。
光线夹杂着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略过他的发稍,整颗脑袋毛茸茸得发起光来,越发可爱。这时罗仲夏就要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听课,不然整个心都会飘起来。有时看着看着,会幻想他回过头来跟自己聊上两句。
那样的话要说些什么呢?他会不会注意到自己脸颊上的小雀斑和虎牙呢?不过这完全是多余的担心,类似事件从未发生过。一放学,邓异就会利落地收拾好东西,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她时而在回家的公交车站看见邓异,时而见他一个人在校园某个角落吃饭,她内心也是想端着午餐坐过去的。
若是在电影里,那应该是一个夏日午后的场景,男女主角从一句“Hi”开始,从此一往情深。但是,现实里的罗仲夏只能偷偷瞄上那么几眼,然后继续跟上朋友的步伐,同她们叽叽喳喳,假装从没在意到自己的视野里出现过那个人。她终归不是十几岁的小女生了,不能喜欢什么人就扑上去表白,只能任凭那个寂寞的身影在余光里愈发远去。
一晃便到了现在,短暂的留学时光匆匆飞逝。他们这群还没拿到身份的人,没人知道再过几个月自己会在哪儿。说的水上浮萍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罗仲夏想起徐晓凛的话。是的,这回她要主动一些。倒不是为别的,只是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是否还有下次也未可知。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好看的人应该多看两眼,跟喜欢的人应该多讲两句,天经地义。
她和邻座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用余光去看他。却看到邓异又瞬间扭过头,只有上身还朝着她的方向。
罗仲夏心里有些好笑,煞有介事地低头看了会儿手机。过了会再抬头,他仍然在着看自己。
莫非脸上沾了什么?她把手机按黑了屏,悄悄检查了一遍妆容。
没有啊?
下一秒,邓异已经看向别处。
罗仲夏心里的小警报叮铃作响,他肯定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她欢喜起来,顿时感觉杯里装的不是酒而是蜜。但是过了会儿又冷静下来,暗暗掐自己,就凭这些端倪就揣测他喜欢自己,未免也太太捕风捉影了。
席间有关假结婚的讨论还没结束,张弛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他认识的两个人为了移民而结婚的故事,最后把重音落在了性别上:“你们知道吗?这俩都是男的!”
大家一片哗然,俩男的也能假结婚?
张弛看到焦点又集中在他身上,更是得意洋洋:“我跟你们说这种事儿还真不少。换我我也乐意,如果能移民,让我跟谁结婚都行啊。”
大部分人也就把他说的话当笑话,乐得拿来下酒,张弛更加肆意讲起扮演假情侣该如何具体实施才能不露马脚。李雨的性子比较直,对这个话题的不屑已经写在脸上,频频摇头。
罗仲夏的心思当然没在这个话题上,她满心注意着邓异,却又不好表露在面上。
过了一会,又感受到那道视线穿透众人热烈的讨论明目张胆地投向她,像从乌云里透出一道光。罗仲夏心里有一颗待要破土发芽的种子,众人的言语像被人拧小的背景音乐一样渐渐淡出。她想着到底怎样试探才能得出个究竟,最后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带着一点挑衅的神色猛地看了回去。
邓异没有准备,两道目光在半空中“呛”的一声撞出火花。他神色一愣,有点不知所措。
就这么对视了几秒,她先败下阵来,感觉整个面孔都在燃烧,连发稍也开始发烫。她怕别人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大家都还沉浸在劲爆的话题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邓异跟没事人一样转动圆桌夹起菜来,嘴角若有似无地带着笑,只有耳尖微微发红。
这回罗仲夏看定他。等邓异再抬起头,不给他任何望到别处的机会,做口型说:“干嘛?”
邓异没想到她来这一招,阵脚全乱,耳尖上的红似火烧一样渐渐蔓延到脸颊。他想说什么,唯恐别人察觉他的异样,最后只能冲她摇摇头,又害羞地笑了笑。看得罗仲夏更是费解,想想自己被他几个眼神失魂落魄到饭也吃不踏实太没骨气,一横心干脆再也不看他。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筵席上的酒菜吃得差不多了,有人意犹未尽地互相劝酒,有人早已兴意阑珊。李雨第一个站起来,说“自己晚上还有些事,得先回去了”。
随后陆续亦有几人起身告辞。罗仲夏心想,如果邓异呆的久,自己也玩得晚一些,说不定还能大家一起去唱个歌。KTV里昏暗又吵闹,也许可以借机发展关系。这样想着,却冷不丁瞧见邓异跟邻座说了两句话,接着便起身背上背包。
郑超问他:“怎么,你也要走?”
他点点头,跟大家三言两语地道了别,唯独没看罗仲夏。只是临了到了门口,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推门走了。
这是几个意思?罗仲夏眨巴眨巴眼,没缓过神儿来。今天还没有找到时机跟邓异说话,他竟然就这么走了,那些眼神又意味着什么?她泄气地倚在椅背上,别人的交谈再也听不进去。
之前心中幻想出来的甜蜜小剧场顷刻间烟消云散,胸腔肺腑全是沮丧:白期待了这么久,仍是一句话没讲。她翻来覆去地回想那几个眼神,有些事情现在不讲清,以后再也说不出口了。思来想去,她得问个明白,现在追出去应该还来得及。
罗仲夏抓起挎包跟大家匆忙作别,快步走到餐厅外然后小跑起来。一路上经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了几对牵手走过的情侣,经过了喧嚣纷攘的路边摊。马路上车灯闪烁,信号灯颜色一变,大批行人潮水般地涌了过来,这下更是看花眼睛也找不到邓异的人影。
罗仲夏筋疲力竭地停下来喘气,呼吸间头脑冷静下来,四肢逐节被无力和空虚感填充。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天色又暗了几分。抬手看了看表,时候也不早了。
虽说墨尔本已经进入春天,但傍晚仍然与冬天别无两样。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裹紧外套转身打算回家。
常去的公交车站离这不远,走五分钟就到,等车的人挺多,她往里走了几步,抻着脖子去看时间表,却惊喜地发现一个熟悉的影子坐在站台长椅上。那人戴着耳机,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往的车流,神情有些落寂。
罗仲夏在原地怔怔地望了他一阵,眼眶突然发酸。紧走几步在他的面前站定,把他视野里的车流完全挡在身后。他这才抬起头,罗仲夏今天第一次好好地看清他的脸,还是以前的模样没有变,只是眼神疲惫而温柔。不时有车灯一闪而过,照得他整个人都像沾染了星尘的光芒。
邓异见到是她,笑了,瞬间整条街的路灯亮了起来。
罗仲夏来同学会之前在心里打过草稿,今天要跟他怎么打招呼,聊点儿什么,如何再约下次见面。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说了句:“你也在这儿啊。”
邓异说:“我在等你。”仿佛他们约好在这里等,她却失约。
罗仲夏诧异,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是朋友圈里的赞,是聚会上的穿过人群投来的眼神,爱心一颗颗在她眼前跳过,跳得她心里七上八下。
“你等我干吗?”这么说着,嘴角却已掩饰不住。
邓异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下了好大决心才说:“我有事求你。”
“你说。”罗仲夏慌乱起来。是今天吗?这么好的夜,无论怎样唐突的表白她都能接受。再说了,还能有什么请求?他还能让她上贼船吗?如果他就是那艘贼船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她脸上升起幸福的微笑。
“你可以和我结婚吗?”他说。
她的笑容凝固。
两个人僵在原地,像本来就塑在那里的两尊雕像,风带起柳絮七零八落地飘过。
这什么情节?拿错剧本了?快进了?不应该。
莫不是自己方才酒喝得太多了?
还是被看穿自己喜欢他,拿她当猴耍呢?
“我听错了吧。”罗仲夏想了想,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还是你认错人了?”
邓异也愣住,大梦初醒般摇摇头,脸上多了一丝慌乱。
罗仲夏仍然站在他面前,尴尬从他俩的脚边慢慢升腾,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扭头想走,邓异过来拦,整个身子都挡在她面前,空气中隐隐传来酒气。她决然绕开他继续走,努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窘迫:“我全当你是喝多了,今天的话我没听到。”
邓异追上她,但不好去拉扯,只能快步跟在她身边:“仲夏,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无聊了,没劲了,上我这儿找乐子来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邓异还是重复那句话:“听我解释。”
“好,”她站定,“我倒要听听看你怎么解释。”
“你和我都是移民专业。”
“对。”
“现在移民分数越来越高,如果咱们互相加分,说不定可以一起拿PR。”邓异吞吞吐吐地说。
罗仲夏越听越觉得周身冰冷,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用一句无比浪漫的话开场,接下来的内容却如此现实。她嘲笑自己竟曾有过非分之想,再站下去只会更加无地自容,于是抬脚拼命往前走,步伐飞快。
邓异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落她几步紧紧跟着。偶尔追上来几次,罗仲夏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闷头加快脚步,一直走得气喘吁吁。
墨尔本夜晚的街头人声鼎沸,赌场旁边的石柱适时喷出烟火,时而会遇到乐队站在街边演奏,到处都是孩童的嬉笑欢呼,行人们悠然自得地闲逛。只有他们俩一前一后,面色紧绷,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像一幕荒诞而微妙的哑剧。
走了好一会儿,罗仲夏发现他们居然足足走出了一个站的距离,前面公交车正在缓缓地进站。她停下来等了一会,邓异走过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罗仲夏胸口发闷,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公交车木然道:“我要回家了。”
邓异满怀歉意道:“我送你回去?”
“你留步吧。”她丝毫没给他再说话的空档,低头转身跳上那辆车。
车门款款合上,缓慢起步行驶起来。她走到后车窗,拉着扶手摇摇晃晃地往外看,看见那个人影仍然站在原地望着自己。巴士驶离站台,那人影逐渐变小,变成夜色中的一抹暗淡的小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