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和母亲进到病房时,柏森正在给老人查体。
老人眼巴巴地望着柏舟身后关上的房门,流露出失望。
“爸,她们在外面。”柏舟走到老人床边,轻声安慰道。
母亲把带来的保温饭盒放在了床尾的桌子上。
“那为什么不进来?”
“给她一点心理准备吧,也想先看看你的情况。”母亲说着看向柏森,“你爸现在怎么样?”
“嗨,你问他还不如问我。”老人不耐烦,但吐字明显清晰了不少,嘴角也没有那么歪斜了。
柏森对老人的反应笑笑,“一天比一天好。”
“那我去叫她们吧。”柏舟母亲说着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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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启处,穆叶牵着妈妈慢慢地进来,刚一进屋妈妈便顿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坐在病床上的老人。虽然他的眉目在妈妈的脑子里早已模糊,他的脸上也早已刻下岁月的痕迹。但此刻见着,却没有丝毫怀疑,眼前的人就是曾经那个爱护过她的父亲。
穆叶回头见妈妈眼角似喜似忧,难以明辨,便只是握着妈妈的手等着她。
老人也这样静静地看着门口的中年妇人,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叫了一声,“丽莎。”
妈妈轻吐口气,小声的“嗯”了一声。
老人嘴角慢慢地展开,缓缓地抬起右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过来吧。”这话瞬间融化了凝滞的气氛。
妈妈慢慢地挪到床边,柏舟往后退了退,让出了空间。妈妈轻轻地双手握住了老人仍旧抬着的手,问了句,“你还好吧?”
老人点点头,“很好,你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柏舟母亲对着柏森和柏舟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出去,然后对着老人说:“我们去楼下的咖啡馆坐会儿,你们慢慢聊。”又对着穆叶嘱咐,“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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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看着房门阖上,才收回视线。
妈妈垂眼看着轻握住老人的双手,良久,才抬眼,苦涩地笑着,“我没想到还能有机会见到你。”
老人把手从妈妈掌心抽出,反手在她半握的手背拍拍,眼里是再慈祥安然不过的笑,“都过去了,给我说说你妈妈还有你们的事吧,你们的职业,家庭?”
妈妈理解,他是想填补缺失掉的关于他们的成长,耐心地婉婉道来,“我小时候没上太多的学,学校恢复正常以后,勉强上了个中专,后来在穆叶爸爸他们厂里做会计。一辈子也就这么糊糊涂涂的过来了,才刚刚退休。大哥……其实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你走后没多久他就下乡去了,一去就是十年。后来恢复高考后,考了大学,留在省城的一个大专做老师。”
“你大哥是个心气高的孩子,小时候就想做科学家,想要去造原子弹。”老人深邃的眼懵里含着笑,“不过……”老人摆了摆手,没再说下去。
“他学的机械工程,现在虽然退休了,但还时常去上课。二哥,也上了大学,后来在X厂做工程师,最后做到了副厂长,直到退休。三哥跟我差不多,该读书的时候浑浑噩噩,后来找关系,上了个警校,毕业以后去了公安局。前两年也退休了。”
“公安局?”
“嗯。”
“是潘岳的公安局?”
“是的。”
“你们一直在潘岳?”
“除了大哥二哥下了乡,之后大哥就去省城上学工作,我跟妈还有三哥一直都在潘岳。”
老人疑惑,“那为什么公安局说你们不在潘岳了呢?”
“公安局这样说?”妈妈不明所以。
“我七九年和八二年回去找过你们。原来住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什么街道政府办公处,我问他们知不知道原来住在那里的人,都说不知。听说我是华侨,就告诉我,公安局可以帮助华侨和台胞寻亲。我便去了公安局查找你妈妈和你外婆的信息,结果都是查无此人。”
妈妈困惑的跟坐在旁边沙发上的爸爸对视一眼。
“怎么会查无此人?不管生老病死,改名更姓,户口迁出迁入,都会有个记录。”爸爸将信将疑。
老人叹口气,“那是为何呢?我也奇怪,你外婆曾经赌咒发誓过这辈子也不会离开潘岳半步。就是因为这样,我跟你妈妈才不得已在潘岳安家,不能把一个孤母一个人留在那里啊。”
妈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清楚。”然后转移了话题,“三哥那里,还留了一个你以前的笔记本。下次他过来的时候,让他带上。”
“他们什么时候过来?”老人眼里是期盼。
“还不知道,他们没有签证,还有很多手续要办。”
“嗯。”老人点点头,“也是。”顿了顿,问道:“你妈妈呢?后来……?”
“后来她又结婚了,应该也是你走没多久的事吧。具体多久我也不记得了,半年,一年。他是个退伍军人,腿上受过伤,立过军功。对我们还都挺好的。”妈妈只是点到为止,虽说小时候很懵懂,对家庭的变故感受不深,但长大以后却也能明白一些其中过往和因缘。想来父亲离开后妈妈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日子肯定是困难的。之前父亲留下的值钱的物事都尽数销毁了,为了表决心和划清界限资产也上缴了。有人介绍了有着军人背景的男人,还愿意帮忙照看儿女和家庭,那定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老人黯然地低了头,“我听穆叶说过,他对你们都不错。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那是妈和他生的。”
老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两人絮絮地把几十年的时光零零散散地过了一次。
穆叶看已近中午,妈妈跟老人的关系明显熟络了不少,想着老人也该休息了,这一个上午如此深刻的回忆定是要消耗掉不少精力的,便找了一个机会打断了他们,“妈,外公也该休息了。你们过来了,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回忆。不急在一时。”
经穆叶提醒,妈妈也才反应过来,这一个上午如经历了半个世纪,“是啊,我这说着都忘了时间。”
“我爱听你说。”老人扬了扬头。
穆叶给柏舟打电话,妈妈环顾了一番病房,床脚的桌上放着柏舟母亲昨天晚上炖的老鸭汤,早上起来就见她一勺一勺地仔细地把表面的油滤去,那是老人的午餐。妈妈琢磨了一下,问道:“爸,晚上想吃什么?”再自然不过。
听到这一声称呼,老人怔了怔,才抬了泛着雾气的浅灰的眼懵,沙哑地回道:“什么都可以。”普普通通的回答,声音却明显的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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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几人回到病房,稍事交代。柏舟母亲留下来照看老人,其余几人回家吃午饭休息,晚上柏舟再过来陪护。
吃完午饭,穆叶带了爸妈回房休息,时差让她们此时困意正浓。走到房门口,妈妈问穆叶,“这里有海参吗?晚上我做个海参粥给他怎么样?中午吃了老鸭汤,晚上就清淡一点。”
“我还真不知道,我打电话问问阿姨吧。”
“你还叫她阿姨?”妈妈诧异,又立时明白,“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穆叶笑笑,“你先去睡会儿吧,我问问她。”虽没有明说,但显然柏舟和穆叶都认为将两个家庭独立来看似乎是对目前状况的最优解,当然所谓的最优是于他们的关系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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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穆叶拿出手机准备给柏舟母亲打电话,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她敲响了柏舟住的客房的门。
这几日除了在路上,他们便没有单独相处过。虽然穆叶清楚他们还需要慢慢适应家庭关系的变化,但总是这样礼貌得疏远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柏舟开门见是穆叶,眼角闪过惊喜。
穆叶不自然的抬了抬手,“那个,我妈妈想问问阿姨,晚上给外公做海参粥可以吗?”
“进来吧。”柏舟把穆叶让进了屋,“我打电话问问她。”
柏舟站在窗前给母亲打电话。客房的窗户对着前院,此时冬季,只有远处的几排做屏障的光秃秃的树枝,草坪上是白色与浅褐色交替的斑驳,白的是雪,浅褐色的是干枯的草。这落寞的景致把那背影也衬托出了几分孤寂。
穆叶呆呆地站在书桌旁着迷地看着那个背影。第一次见他时,在病房的角落,也是这样的背影。
她试着朝他慢慢走近。靠近了,深呼吸一下,抬了抬双臂,还是放下了。
“我妈说……”柏舟挂掉电话转过身来,就见跟他近在咫尺的穆叶,顿觉呼吸一滞,又不自然的转了头,才低了声说:“我妈说海参粥很好,只是家里只有干海参,来不及泡发了,需要去中国店买鲜的。”
穆叶往后小小的退了一步,“哦,那就算了,我让我妈做点别的。”她低头把耳发朝后捋了捋,感受着砰砰地心跳。
“中国店不远,我们去买吧。”柏舟绕过穆叶,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就朝房门走去。
穆叶抬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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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回房午睡,爸爸很快就进入迷糊状态,妈妈冷不丁的叫了一声,“老穆。”
爸爸警醒地摆了一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爸退休前干什么的吗?”
“哎!正要睡着了。”爸爸显然对妈妈为这个事打扰他的清梦很是不满,“叶子不是说是外科医生吗?”
“我不是说这个爸爸,我说姓叶的爸爸。”
“哦,不是居委会主任吗?”
“那是他退休之后了,他退休前是公安局副局长。”
“哦,对,对。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说我亲爸回去找我们,没找着,跟他有关吗?”妈妈心里藏不住事,既然有所怀疑就一定要与人说道说道才能释怀。
“哎,人都不在了,你也没法对峙了。再说,即使有关,又怎样?他待你们都是视如己出。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向前看,好吧?现在不是很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