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周一,组会接近尾声,老板突然兴致盎然地宣布要搞一个什么乒乓球赛,还是单循环赛制,让Gaby当天就排了赛程,立刻开始。
穆叶的乒乓球已经打得不错了,至少最近几次跟老板对打,不见得会落下风,偶尔还会赢上两盘。
可惜这次比赛出师不利,周一傍晚跟David打得风头正盛,却在接一个掉角球的时候把脚给扭了。当时还不觉严重,支撑着赢了David,第二日却红肿得厉害,一受力就疼。
“怎么那么不小心?去看看医生吧,你那只脚才骨折过。”柏舟在电话里面说。
“我已经约了明天的医生了。对了,不要告诉我妈哦。”穆叶嘱咐。
“嗯。”柏舟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嗯?”越是说“没什么”的时候其实越是“有什么”。
柏舟听明白了穆叶这个二声里的怀疑,立刻解释,“我在想你为什么不想让你妈知道?”
“怕她瞎担心,也怕她叨叨。等明天看了医生,要是真严重了,当然还是要让她知道的。”
“哦。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好,晚安。”穆叶失望的挂了电话。这是跟柏舟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虽然回家的时候就收到了柏舟快递的玫瑰,却也在期盼着一些别的,尤其是床头柜里的那个也许不算秘密的秘密。
******
第二日穆叶自己开了车去校医院,脚踝还是不能受力,只好拿出以前的拐杖。保险起见,医生让她照个X光片。可校医院的X光机好巧不巧地坏了,只好去A市医院。
穆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A市医院出来,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了低头往里走的柏舟。
柏舟似乎想问题想得出了神,竟没看见擦肩而过的穆叶。
“柏舟。”穆叶只好叫了一声。
柏舟转头,显然也很惊讶会在这里碰到穆叶,见她居然用了拐杖,皱了眉沉声问道:“扭得这么严重?”
“还好,刚照了片,没有骨折。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临时有个体检。”柏舟垂了眼。
“哦。那晚上一起吃饭。”穆叶估计跟他们网球队有关,没再深问。
“好的。”柏舟闷闷地回了一声,不自然地滚了两下喉结。他抬腕看了看表,“我快迟到了,先走了。”
“好。”
穆叶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停车场走,没走两步,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体检这样的事不该是在校医院吗?还有刚才柏舟极不自然的神情。
“柏舟。”穆叶立刻转身,叫住了大步前进的柏舟,“我跟你一起去吧。”
穆叶单脚跳着追上了柏舟,“你的MRI结果出来了吗?”
柏舟上周看完纽约的S医院的整形外科医生后,被推荐做了一个MRI。MRI是在周一做的,不知道报告出来没有。
柏舟看了看穆叶,缓了几秒,轻吸了口气,才回道:“出来了。”
穆叶没等到下文,抬了头看他,“怎么样啊?”
“一个软组织瘤。”
“哦。那什么时候手术切除?”穆叶之前文献检索的结果显示大部分脚部的软组织瘤都是良性,而少见的恶性肿瘤中又以黑色素瘤占绝大多数。黑色素瘤的外观很有特点,柏舟脚上的显然不是。
正说着,就已经到了整形外科前台。柏舟忙着填表登记,没再回答穆叶。
见柏舟交了表,穆叶才问,“你不是说体检吗?怎么到整形外科?”
“是来看脚上的包的。”
“你不是在S医院看吗?”
“多咨询几个医生。”
“有……”穆叶还想问“有那么复杂吗?还需要咨询几个医生?”就听科室入口有护士叫柏舟的名字。
护士看了看拄了拐杖的穆叶,又看了看柏舟,面露茫然,“Isaac,是个男生的名字吧。”
“对,是我。”柏舟忙答道。
“那,你们究竟是谁看病啊?”
“也是我。”
“哦。”护士又看了一眼穆叶的拐杖,任有些不解地点点头。
******
在诊疗室稍事等候,门口传来清亮的女声,“我是Dr. Strike,实在遗憾,你不得不经历这些。”
一个年轻高个的漂亮白人女医生在穆叶和柏舟对面坐下。
穆叶微微戚了眉,“遗憾”,“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看女医生,虽然嘴上说着遗憾,但脸上却挂着温和的职业的微笑。
女医生雷厉风行地打开面前的电脑,输入一串密码,调出几张影像学图片,收起了微笑,正经危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我昨天晚上仔细地把你的MRI看了一遍,我想说的是,光从影像学来看,确实有可能是肉瘤(sarcoma)。”
听到这个词,穆叶惊慌地看了女医生,她仍旧一脸平和。又转头看看柏舟,除了眉心的那一道浅浅沟壑,也似心无波澜,看来早有心理准备。
“但是,”女医生一个转折,“也可以是其他的,比如血管瘤。我上周才看过一个病人,他的影像学结果比你这个糟糕多了,最后是良性。不管怎样,单独的MRI都不能作为诊断依据,我们必须要看病理组织学结果。”
“谢谢。”柏舟眉心的皱褶并没有松开,转头看进穆叶正盯着他的褐色的眸子里,他似有话要说,却没出口。少顷,又看回女医生,“那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怎么处理?”
“最坏的情况就是肉瘤,然后看有没有转移。如果没有,我们会采取截肢和放疗。”
女医生让柏舟脱了鞋袜,在旁边的诊疗床坐下,“我会从这个位置截肢,以保证所有的癌细胞会被切干净。”女医生在柏舟脚上比划着。
穆叶听得心脏突突地跳,柏舟却淡定地点头。
“当然,在截肢之前我们要做个手术,取一部分组织进行病理学诊断。我这周五中午,还有下周二下午有时间,你要现在预约吗?”
见柏舟有些犹豫,穆叶立刻回道:“好的,就周五。”早一天知道结果,少一天煎熬。
临出门时,女医生又开了X光片,“我们科室就有X光机,你一会儿去照个腿部和胸部的光片。这样可以帮助我们初步判断是否有转移。”
不是还有其他可能吗?怎么就在讨论转移了。穆叶被女医生接连的几个转折搞得惴惴不安。
刚从诊疗室出来,穆叶便等不及地询问柏舟,“怎么Dr. Strike在跟你讨论肉瘤,究竟怎么回事?”
柏舟按了电梯,才缓缓回道:“那是放射科医生的判断。我昨天又去看了S医院的骨肉瘤专家,他也认为90%是肉瘤。”柏舟省略了医生提到的不太乐观的5年存活率数据。
柏舟镇定的语气并没有减弱穆叶此刻的震惊惶恐和难以置信,“不是,刚才Dr. Strike就说了,还有其他的可能。”
“也许就是那10%吧。”语气里只有隐隐约约的颓然。
“可是你没有消瘦,没有食欲不振,没有低烧,也没有这里那里疼,或者异样的感觉。怎么可能是肉瘤。”穆叶一口气列举完这些她在网上查来的恶性肿瘤的早期症状。
柏舟用诧异的眼神看了她,她怎么知道这些。
电梯来了,两人不再说话。穆叶趁着这封闭的环境,让自己稍稍平复,而后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可是除了刚才跟医生的对话,目前没有任何信息可以供她分析,“你带了放射科医生的报告吗?有MRI的片子吗?”穆叶问道。
“嗯,在电脑里。”
“那我们马上回家,你给我看看。”
柏舟看了看时间,“现在才4点过,你不回实验室了?”
“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安心得做实验吗?”
出到医院大门,天色已然灰暗,天空中飘起了小雪。
穆叶拢了羽绒服的帽子在头上,沉声道:“我开车过来的,一会儿家里见。”
柏舟望着那个蹒跚的背影,从昨天早上知道这个消息以来,第一次,心里弥漫出酸楚和遗憾。对于自己的生死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遗憾,但想着因为自己的死去,而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会有多么的难过,那才是真正折磨他的。
坐上车,穆叶没有立刻发动,而是努力梳理刚刚听到的一切。她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虽然这样的悲剧她也不是没听过,但更多是存在于艺术作品之中。可转念一想,能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事,怎么就不可能发生在自己或者周围人的身上。更何况,连跟失散五十年的外公隔了半个地球重逢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既然可能,她便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还没到世界末日,诊断还没确定,并且,即使确诊了,还并不是无药可治,大不了截肢,把癌细胞切干净。只要柏舟还能活着,一切都没有那么糟糕。
她认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抹掉眼角渗出的一点液体,发动了汽车。
******
一到家,穆叶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柏舟取出电脑,在餐桌上坐下。
穆叶看了看放射科医生言之灼灼“高度怀疑为肉瘤”的报告,又打开MRI影像,一张一张地翻看,“不是,你这个边界非常规则清晰,为什么她会下这样的判断?”穆叶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恶性肿瘤往往呈弥散浸润式分布,这个简单的影像学常识她还是知道的。却又狠这医生,这简单的“肉瘤”二字输入电脑容易,难道她不知道这会给病人和家属带来怎样的困扰吗?
柏舟耸耸肩,倒被穆叶愤恨的神情逗笑了,虽然声音仍旧低沉,“你不是神经病学的吗?还会看这个?”
“触类旁通。”
“还有显影剂的。”柏舟提醒。
穆叶才又继续翻看,“确实有密度不均的血流,但这只能说明有血管通过,从病理学来说,动静脉血管瘤同样可以产生这样的影像。并且无论哪个部位血管瘤的发病率都明显高于肉瘤。”穆叶抬头看着柏舟,“要是你真得了肉瘤,可以去买彩票了。”这话显然安慰成分居多,对柏舟,也是对自己。有血管经过瘤体委实不是太好的。
“六色球的中奖率大约三亿分之一。”被穆叶这么一解说,柏舟倒似骤然开朗了,便也不吝于指出看似严谨的穆叶的概率错误,只是奇怪,“这不是你的专业吧,怎么还说得头头是道的?”
“我查过。”穆叶不好意思地低头回道。
柏舟意味深长地笑着揉了揉穆叶的后脑勺,“我去做晚饭。”
穆叶起身,“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