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美国东北部的新英格兰,正在从漫长冬季的阴郁和灰暗中慢慢舒醒。
这是穆叶在A大神经病学系的第三年。
星期五的下午,在一栋以圆弧穹窿为标志的实验大楼的三楼,一个大约15平米的小套间里,穆叶端坐在一个清冷的不锈钢台面后。
笼罩在整套防护服里的女孩正凝神注视着显微镜下的画面,她均匀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右手握着一个电动牙科钻快速的移动着,左手握着连着抽气机的微型针管,左脚踏板控制着电钻的速度,右脚踏板随着钻头的移动精准的控制着显微镜的位置和焦距。
四肢优美协调的操作,像是在精雕细刻一件艺术品,而女孩举手投足凝神间的自信与韵致,又自成一种艺术。
但她做的不是艺术,是科学。
她正在进行一个转基因小鼠的开颅手术,她需要把一个微型的电极植入小鼠的大脑皮质,同时将一部分颅骨替换成一种生物相容性很好的透明材质,以便在荧光显微镜下观察大脑神经元在各种行为时的活性。
这是穆叶的博士论文课题,其目的是为将来准确快速的读取和写入意识提供理论支持。
要获取最可靠的数据,手术需要极其精准,创伤要尽量降到最低。为此,不能有丝毫的分神。
*****
半无菌的操作室里只能听见电钻有节律的吱吱声。
一阵敲门声突兀的响起,穆叶恍若没有听见,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协助手术的实验员Gaby摘了手套打开套间最外面的门。
“Hi, what’s up?”褐发墨瞳的年轻女孩对门口站着的人小声说。
“Is Mu here?”来人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Yes, come in.” Gaby把来人让进了第一个小房间。
Gaby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时常有人来观摩穆叶的手术,虽然大部分情况都会提前打好招呼。
来人套上防护服才跟着Gaby进到里间半无菌的操作室。
穆叶仍旧全神贯注,没有抬头。但她听出来了,是江波。
“嗨,既然你在这里,我去上个卫生间。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个手术了。” Gaby说着伸了个懒腰,脱了防护服,出了操作室。
脑窗准备就绪,穆叶才放下手中的电钻,从显微镜上抬起头,动了动脖子。
“哈!还在做手术呢。”来人开口,他瞟了眼连接着显微镜的显示器,“确实名不虚传,是挺漂亮。”赞扬的话被他说得有点阴阳怪气。
“有什么事吗?”穆叶问。
“你惹麻烦了,你知道吗?”他摇着脑袋说。
穆叶狐疑的看着他,淡淡的问:“什么麻烦?”被江波盯上,肯定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你这麻烦有点大啊!搞不好要让你们实验室关门审查。”
“什么?”虽然知道江波向来喜欢夸张,但能搞到实验室关门审查的份上,即使再打个折扣,这个麻烦听起来似乎也不会小。只是自认从来循规蹈矩的她,怎么可能惹出大麻烦。
“我刚拿到IACUC report (动物伦理审查报告)【注1】,就立刻过来找你,看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看到穆叶眼神里的茫然,江波接着说:“你把兔子和小鼠的实验操作弄混了,你不知道吗?”尾音似乎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看来是个误会,穆叶松口气,解释道:“应该是他们听错了。我每天都做的事情,怎么可能把操作弄混。再说,体型相差那么大的动物,操作完全不同,不可能搞混的。”
“他们说你弄混了就是弄混了。”江波立刻变得声色俱厉,估计是不喜人辩解,更恼于穆叶无所谓的态度。
“什么?”穆叶不太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江波并不是来帮忙了解真相的。
“你应该清楚他们绝不会错!即使是他们听错了,也是你的错。”江波抬高了音调,瞪着眼,唾沫星子似乎都要破口罩而出,那气势简直要把穆叶给吞了。
穆叶被他的架势和无理吓得怔住了。
“如果不想你们实验室关门审查,周末就写个报告交上去。”江波说完拂袖而去。
穆叶无语的张着嘴愣在了那里,这样的事她还是头一次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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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所指的“绝不会错”的他们,是动物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大人们。
穆叶目前的课题需要用转基因小鼠和兔子做实验。按照规定,所有关于动物的实验都要经过动物伦理委员会的审批和监管。
两天前,便是委员会例行检查的日子,老板刚好出差。本着对穆叶的信任,便把应付委员会的重任交给了她和一个实验室的资深博士后。
检查的一个重要项目就是看实验室的研究员们是否了解并遵守动物实验协议。然后穆叶就被拷问了。
穆叶自认对协议倒背如流,平时操作也很合规范,应付得得心应手,毫无破绽。
没想却闹出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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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波其人,大概三十来岁,以热心和博学闻名。在她们系上的角色,穆叶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他是跟半年前新晋的系主任同时出现的。但系主任主要从事临床工作,所以办公室一应所有都在医院,半年时间只见过他两次,都是带访客参观实验室。
但江波,却在穆叶老板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安家了。没人对他做过正式介绍,他的门上除了他的名字,什么其他信息都没有。他没有自己的实验室,也不上临床,每天只是关在办公室里,又或在各个实验室转悠。
“你这个地方有点问题啊。”
“我告诉你啊,这个应该这样……”
“你们实验室这个不符合规定啊。”
“没关系,我帮你弄好。”
……
这是他跟大家最常见的对话。
所以对于今天江波开始时的操作,穆叶并不陌生也不奇怪。但她从没见他后来如此大发脾气的模样。
穆叶之前对他的印象只是这人话太多,事儿事儿的,似乎总是在博存在感,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闲暇时的随意交流。
但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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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by上完卫生间回来,见江波已经不在,而穆叶正两眼愠怒的直愣愣的盯着操作台上的小鼠,胸口时而起伏。
“怎么了?”Gaby瞥了一眼显示器,脑窗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漂亮,并无异样。
穆叶闭眼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才沉声说:“江波说我们要做好暂时停止动物实验的准备,因为IACUC认为我把小鼠和兔子的操作弄混了。”
“Are you kidding me?”Gaby瞪圆了眼,一字一字的吐出来,声音高了八度,随后又缓和下来,“别担心,我们都知道你的手术是最标准的。怎么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穆叶抬眼对着Gaby笑笑,“谢谢你。”然后呼了一口气,“我们继续吧。”
做完手术,穆叶脱掉防护服,晃了晃头算是把刚从手术帽中释放出来的一袭乌黑长发整理了。而后满脸疲惫的对着Gaby说:“今天术后观察交给你了,可以吗?我想先回家了。”
正在清理手术器具的Gaby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你放心吧。有事我给你电话。”
穆叶走到门口,被Gaby叫住,“嗨,穆,别担心,没事的。路上注意安全。”
穆叶勉强地挤出个微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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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叶走出实验室,太阳的余晖还挂在天空的角落,可周围的事物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灰雾。并不似不久前从实验室的窗户望出去的温暖清透。
她打开停在实验大楼前的自行车锁,司静的电话就进来了,“你今天什么时候结束,我过来找你。”
司静是穆叶在A大的两个闺蜜之一,她跟穆叶同在医学院的研究生院,但不同系。
另一个是俞昭然,比穆叶高一级。穆叶对她,在亲近中还含着一些敬仰,因为她在物理系,并且研究的还是理论物理。穆叶向来很自信,总觉得别人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行,但理论物理是个例外。
所以对于研究物理的人,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仰慕。
每年的春暖花开之时,整个A大校园就开始蠢蠢欲动,各种活动接踵而来。这个周五晚上,在中央草坪,便有一场世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冯呦呦的现场演奏会。三个女孩早就相约一起前去。
可是眼下……,她搭下眼皮对着电话说道:“你跟昭然去吧,我不去了。”
“不是你的偶像吗?怎么突然不去了?”
“明天跟你慢慢说,今天有点累了。我先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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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叶挂了电话,戴好头盔就蹬上了自行车。
但想着江波刚才对着她大吼的那句,“他们绝不会错。”心里的无名之火就熊熊的往上冒。更让人气恼的是,她居然一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对于毫无逻辑的莫须有的指控,她实在找不到支点来反击。
“What’s the fuck!”穆叶虽然不是温婉的淑女,但是脏话平时也是不会说的。可想到下午江波的那个嘴脸,还是气得忍不住在心里冒出了four-letter word【注2】。
穆叶的公寓在校园的最北边,从实验室回公寓的路两边,除了一排排的房子,还有中国留学生家长开垦出来的菜园子。平时经过这条路,她都会留意一下,看看菜园子里面的菜苗有没有被春风吹又生。
但今天,她在纠结着这个名为报告,实为检讨的东西,究竟是写还是不写。她清楚把对小鼠的一系列操作用在体型大很多的兔子身上确实是个很严重的动物人道主义问题,实验室为此关门审查并不是不可能。可明明自己没有任何错误,即使要写,又怎么写。
菜园被她抛在了身后。
“呀!”一只小狗突然从路旁停着的两辆车中间串出来,从穆叶的自行车前闪过。后面紧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白人女人,“Tony,stop.”
穆叶条件反射的捏了刹车,歪了车身,放下左脚,准备停车。本是很熟练的操作。但紧接着又是一声“呀!”她踩在了一块不小的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连人带车倒向了正从旁边经过的一辆深灰色轿车。擦着车身,穆叶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