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磊借着给姐姐和外甥女送衣服的由头来到疗养院。祁震状态不佳，正在昏睡，他站在病床前对着祁震瘦削苍白的病容默默看了很久。头顶就是摄像头，医院二十四小时监视，祁卫衡也明令禁止他跟祁震直接对话。病房的门被拉开，甜甜跟着妈妈走进病房，一眼看见舅舅来了，立刻奔过去抱住石磊的腿撒娇道：“舅舅，你可来了！我都快闷死了，你快带我出去玩一会儿吧。”

　　石磊微笑着把甜甜抱起来，对姐姐道：“你们在医院也待了好几天了，我带甜甜出去溜达一下，给她买点零食什么的。”

　　小惠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对女儿嘱咐道：“甜甜你正在换牙期，不许吃太多甜食哦！”

　　“知道，知道，”甜甜笑嘻嘻地露出缺了的两颗门牙，抱住石磊的脖子亲昵地说道：“舅舅，我想吃薯片，你能给我买吗？”

　　石磊抱着小女孩边往外走边道：“当然可以，等会儿到了超市，你想要什么自己挑……”

　　他关上病房门跟外面守着的一个保镖打了声招呼，热络地塞给了对方一盒中华烟。

　　医院附近有一家大型超市，甜甜轻车熟路地找到购物车，不需石磊帮忙就自己推着车子往里走。石磊跟在后面，一面看着孩子，一面暗暗琢磨怎么把那两句话传给祁震。写纸条显然不行，让姐姐传话也很容易被发现，祁卫衡为了逼迫祁震就范已经绷了一个多月，爷孙俩都差不多到极限了，这个时候要是有人坏他的好事，那后果——石磊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甜甜在零食区挑了各种薯片、果冻、饼干和巧克力，几乎快要塞满整辆车，就在两人准备去收银台的时候，路过儿童玩具和学习用品区，甜甜丢下购物车，凑到一个童话书促销展台上，翻看童话故事书。石磊跟过去，看都是些配了插图的画本，画得不甚精细，文字也不多，质量明显不高，他不太想给甜甜买这种粗制滥造的童话书，于是蹲下去劝道：“甜甜，这些书上的画都不怎么好看，过两天舅舅带你去书店买好的，这些促销的就别要了，行吗？”

　　甜甜贪婪地拿了四五本舍不得放下，噘着嘴嘟囔道：“不嘛，我就想要这几本，给我买嘛！”

　　石磊嫌弃地翻了一下，全是老掉牙的故事，什么灰姑娘，白雪公主，还有海的女儿，匹诺曹以及爱丽丝漫游仙境，一点新意都没有，他刚想再劝，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蹲下去对甜甜道：“好吧，书可以买给你，但是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甜甜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问：“做什么呀？”

　　石磊看了一眼故事书，笑眯眯地说道：“你得把这些故事讲给祁叔叔听。”

　　甜甜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惊奇地道：“你让我给祁叔叔讲故事？他才不会听呢！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

　　石磊笑了笑，“他不理你是因为你总想缠着他玩，他生病了没力气当然不理你了，可要是你给他讲故事，我保证他肯定会听。”

　　甜甜怀疑地轻轻皱了皱小鼻子，“我才不相信呢！”

　　石磊嘿嘿一笑，“我跟你打赌，如果你讲故事让祁叔叔跟你说话了，我就给你买一个超大的圣代冰激凌，就——医院外面那家麦当劳的，咱们悄悄出来吃，不让你妈知道！”

　　甜甜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拉钩盖章！说话不算的是小狗！”石磊朝甜甜引诱地伸出小拇指，甜甜果然受不了诱惑，立刻用自己肉喃喃的小指勾了上去，然后认真地把自己的小小的大拇哥按在舅舅的拇指上，古灵精怪地对石磊道：“舅舅你可要说话算话，不然我可告诉姥爷揍你屁股！”

　　石磊嘿嘿笑着，在甜甜圆圆的小脑袋瓜上揉了一把，笑嘻嘻地推起购物车，边走边道：“我们甜甜长大了，要派上大用场了！”

　　两人再次回到医院时，祁震已经醒来，他无力地靠在靠背上，侧头看着窗台上的一盆不怎么茂盛的绿植，眼神幽深晦暗得像是被人抽干了的生气。

　　小惠看着石磊提进来两个超大购物袋，惊讶地接过来，转头对女儿训道：“甜甜！你怎么让舅舅给你买了这么多零食？”

　　“哎呀，难得给她买一次，没多少甜食，大部分都是饼干和薯片，”石磊笑着替外甥女打掩护，朝甜甜默契地挤了下眼睛，“那个，甜甜，吃零食要控制哦，不能影响吃饭，不然可是要没收的，听见没？”

　　“知道——”甜甜不耐烦地拖着长腔，急切地从购物袋里掏出童话书，扑到祁震的病床前道：“祁叔叔，你醒了？我给你讲故事吧？”

　　石磊见状，别有深意地看着甜甜和祁震，然而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看见是公司同事的来电，不得不退出病房到走廊里去接听电话。

　　祁震默默闭上眼睛，没有理会，像是厌烦小女孩的聒噪。

　　甜甜毫不气馁，半趴在床边一边惬意地用脚尖一下一下地点地，一边刺啦一声撕开一袋饼干，边吃边讲起来：“从前有一个老爷爷，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很孤单，然后有一天，他就，就做了一个小小的，木偶人，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仙女，把这个小木偶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她边吃边讲，口齿不清，饼干屑大大小小地洒在床单和被子上。小惠把买来的零食全都归类在收纳柜里，转头看见女儿吃东西弄得祁震被子上都是，立刻皱眉走了过去。

　　“甜甜！”她有些生气地把女儿从床边拎起来，“你怎么回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么吃东西，你看把床单被子都弄脏了！”

　　甜甜刚过了饼干瘾，这会儿才想起来妈妈平时的教诲，连忙讨好妈妈道：“对不起妈妈，我错了，我刚才忘了，我再也不趴在床上吃了，我现在就收拾，我保证把床单上的渣渣都捡干净。”

　　小惠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甜甜指挥道：“去，到卫生间把畚箕和扫把拿来。”

　　甜甜得了命令离开跑向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看见妈妈已经把床上和被子上的饼干渣全都抖在地上了。小惠接过扫把，让女儿乖乖去沙发上坐着，自己把地上清扫干净。

　　甜甜坐在沙发上，看妈妈整理干净，就又拿着故事书往祁震病床旁凑。小惠连忙制止女儿道：“不许再这么吵闹了，甜甜。”

　　甜甜撅着小嘴，摇晃着小小的身子，在沙发边扭来扭去，小惠察觉出女儿的今天的反常，于是走过去把女儿抱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问道：“甜甜，你今天怎么了？”

　　甜甜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就是想给祁叔叔讲故事。”

　　小惠微皱着眉，随手拿起一本童话书翻了一下，见上面已经被女儿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线条，刚想教训女儿不要在书上乱画，石磊却在此时推门进来。

　　“姐，”石磊走到小惠身边，不悦地抽走童话书，“你别打击甜甜的积极性呀！不就几本小画书嘛！不值几个钱，让她玩呗！她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她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你干嘛老说她！”

　　小惠轻哼一声，没再训女儿，对石磊道：“就你惯着她！”

　　石磊哼笑一声，对甜甜鼓励道：“去吧甜甜，讲故事去！”说着朝甜甜挤了挤眼睛。

　　甜甜得令，立刻来了劲，从沙发上蹦下来朝祁震的病床跑过去。

　　小惠还想拦，却被弟弟拉住道：“那个，姐，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小惠看见石磊难得露出为难的样子，立刻有些紧张起来，“什么事，你说？”

　　“那个，我——”石磊扫了一眼甜甜，见她又拿了一本童话在缠着祁震，暗暗寻思着跟姐姐说什么能拖住她，当然也是要吸引此刻监控后面的那双眼睛。

　　小惠看石磊神情扭捏紧张似乎说不出口，不知怎地想到了父亲一直念叨的心事：“你不是谈恋爱了吧？”

　　石磊闻言一愣，眨了眨眼睛，支吾地答道：“那个，我，对，是有喜欢的人了。”

　　小惠闻言高兴地笑起来，“哪家的姑娘啊？确定关系了没有？”

　　“哦，是我，那个从前的同学，那个周欣。”

　　“周欣？”小惠迷惑起来，“是那个挺腼腆的男孩儿？他有姐妹吗？”

　　石磊犹豫了片刻，回答道：“没有。”

　　小惠更加不懂了，“我不明白，周欣他——”

　　“他，他，一直暗恋我，前段时间跟我表白了。”石磊咬牙说道，心里暗暗念叨：兄弟对不起了，借你名号一用，改天一定请你吃大餐！

　　“啥？”小惠激动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石磊按着坐回沙发。

　　“别激动，姐，我这不没答应么，但是，这事儿还是挺困扰的。”石磊一脸苦笑，“我，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怎么回复又不伤害他么。”

　　“哦——”小惠长长地舒了口气，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你确定没问题啊？你要是那啥，咱爸得气死了？！”

　　“哎哟！我正常得很！你瞎想什么呢！”石磊一脸无语，对姐姐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他，他可对我太用心了，暗恋了我好几年！”

　　“咦——”小惠像是起了身鸡皮疙瘩一般抱起肩膀，半是无奈半是八卦地问道：“那他怎么暗恋你的？”

　　“他，他——”石磊扫了一眼甜甜，发现甜甜正在读海的女儿，“小美人鱼好伤心呀，王子要和美丽的姑娘结婚了，可是她才是救了王子的人。小美人鱼在漂亮的大船上哭泣，海里突然冒出了许多泡沫，她仔细一看，啊，是她的姐姐们来看她了……”

　　“他，”石磊脑袋飞速旋转着，脱口而出道：“他偷藏了我的日记，高中时候的！他还跟我说，我写得特别好，他还抄了很多片段。”

　　“啊？”小惠一脸不可思议，“那他还真是，可我记得你高中时候是化学课代表呀？你文科有那么好吗？你还写日记？”

　　石磊脸色一红，咬牙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日记，就抄的歌词，散文诗什么的，那时候我不是喜欢班花儿么，就，就写了不少——”

　　小惠突然忍不住笑，“你不是被班花给拒了吗？我记得你还消沉了两个礼拜呢？”

　　“哎呀！别说了！”石磊脸红得全延伸到脖颈里去了，眼睛不时瞟向甜甜，心里暗暗祈祷：快点念，你舅舅我今天是要把脸都丢光了！

　　甜甜用小指头指着书，一句一句念道：“小美人鱼伤心极了，看见姐姐们被海妖剃光了头发，那是她们最珍惜的头发呀！姐姐们把尖刀递到妹妹手上，哀求道，妹妹，回到我们中间吧，只要他的心头血滴到你的脚上，你就可以重新变回人鱼，回到我们中间，姐姐们说完就潜入了海底。小美人鱼看着王子英俊的睡颜，把尖刀丢进了大海里，她伤心地对王子说，你怎么不来试我的真心呢？我等着你来试我的真心，我等着你。”

　　祁震原本闭着眼睛，可是听见最后几句话，不由得猛然睁开，他虚弱又不可置信地看向甜甜，甜甜还在无知无觉地念着：“太阳马上要升起来了，小美人鱼跳进了大海里，在变成泡沫之前，她在不停地重复着：一切都只是故事，我等着你来试我的真心，当太阳完全升起，阳光照耀着一堆七彩的泡沫，小美人鱼的灵魂终于升上了天空。”

　　甜甜念完最后一句，疲倦地抬起头，意外地发现祁震正望着自己，立刻来了精神，“祁叔叔，你在听我讲故事吗？”

　　祁震撑着身子坐起来，用手指着甜甜的童话书道：“给我看一眼你的书好吗？”

　　“嗯。”甜甜见祁震又是所答非所问，有些无聊地把书递过去。

　　祁震翻看这这本薄薄的童话书，上面被甜甜乱七八糟地画了很多线条，歪歪扭扭地写了很多生字和拼音，他翻到那最后一页，赫然看见印刷体外，用汉字和拼音凑在一起写的：一切dou只是故shi，我deng着你来shi我的真心。他突然觉得肺腑之间有股温暖的热流涌上心口，他几乎是有点哽咽起来。

　　“……小磊，我觉得吧，这事你是得好好开导他，我听你这么说，他还真是陷得挺深的——”小惠认真地跟弟弟说着，石磊却已经从祁震的表现里确信他已经听懂了那两句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啊，我知道，我会好好跟他说的。”石磊如释重负地对姐姐道：“行了，就这样吧，有什么进展我再跟你说。”

　　小惠有些担忧地再次问弟弟，“你确定没有那种想法吧？”

　　石磊无语地翻了姐姐一个白眼，“我真没有！”他佯装生气地站起来，对甜甜摆手道：“来，陪舅舅吃饭去！咱俩去吃好吃的！”

　　甜甜突然想起来和舅舅的约定，立刻跑过去跳到石磊身上，“快走快走！”

　　小惠亲昵又无奈地在女儿背上轻拍了一下，“你个小妮子，就缠着你舅舅，刚买完那么多零食，又要出去吃饭！”

　　石磊开心地把小姑娘抱在怀里，扫了一眼祁震，发现他正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于是露出个灿烂的微笑。

　　小惠把女儿和弟弟送出病房，转身回来看见祁震正拿着甜甜的童话书聚精会神地看，他清癯衰弱的模样与那样专注的神情很不协调，她恍然觉得祁震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同，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某种生命力，那双阴沉黯淡的眼睛里多了些奇异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