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山林葱茂,小径孤幽。
两道身影,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偏逢雨季,山路湿滑,两人的步履避轻就重,稳当矫健。
“云丫头竟是个练家子?老朽之前竟没看出来。”康伯低头瞧自己的布鞋,鞋面飞了几个泥点子,她的蓝色帛靴却干净如新。心想:真是稀罕,这年头的漂亮女娃哪有不喜欢穿绣鞋的!
“您每日为谷内的大事、小事操劳奔波,哪里能挤出心思注意这些?加上我平日有意收敛,不让人瞧出来。”
“嘿,胆大心细,真是个鬼丫头!”
“康伯,经年劳累,您的身体也需要调养,我给您抓的汤剂要记得服用,多抽些时间歇息歇息。”
“谷主身体大愈,老朽高兴还来不及,哪会觉得累?过去五年里,梧桐谷逢多事之秋,近乎山穷水尽,全谷上下百余人,每个人的生活福祉都寄托在此,一分一厘耽误不得,老谷主临终前嘱咐之事,万不敢行有差池。”
康伯目光殷切,接着道:“谷主他原是天之骄子,聪颖非常,见者莫不称赞。十四岁时与卫大小姐订了亲,江南两大世族联姻,堪为盛事。可无端病重卧榻,先是卫苑悔婚,后是老谷主与世长辞,很久没有喜事了。如今拨云见日,眼看着日子又要好起来,这一切,都感谢云丫头的搭救。”
替蒋术奇治病一年之久,与梧桐谷众人朝夕相处,云漠光自然能体会其中艰辛。
她道:“康伯,是梧桐谷多行好事,福源自聚,并非我一人之功劳。”
“至于……他的婚约,已是无缘之人,没什么好可惜的。”
尤其,卫苑大小姐卫天雪已经另配他人了。
康伯仍是难掩遗憾:“当年谷主和卫大小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从江宁到杭州的水路、陆路不知折了多少遍。云丫头的一番话语像是有所指,可有定亲?”
云漠光面露难色,“没有。”
“嘿,倒是无牵无挂一身轻,有心上人没有?”
“当然有过。”云漠光一贯明媚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遗憾。
康伯笑笑,道:“原来如此,云丫头和谷主是同病相怜。”
云漠光倒也不避讳,“没错,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康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今日,老朽瞧见云丫头在陪着谷主下棋?”
“蒋术奇棋艺出神入化,世间难逢棋手,与我对弈,不过是他寻我开心,解解闷罢了。”
康伯摇摇头,“谷主内心孤独得很,下棋是他唯一的快乐了。尤其那副蓝玉棋,是谷主母亲留下的遗物,从不允许他人染指的。”
“也许是救命恩人的头衔有点用处?”云漠光玩笑道。
“不是,谷主喜欢跟你说话。贴身大丫鬟晚晴倒是想陪他说说话,可车轱辘话翻来倒去,根本提不起他的兴致,其他人更不用提了。老朽观察,他是把你当作知音了。”
“知音?”她摇头,“还不是别人不敢惹他不高兴,但他作为病人需要听我的。哪些棋谱棋局,被他摆的到处都是,难免会多看几眼,聊上几句。”
康柏叹气道:“好吧,云丫头的诊室开得还算顺利?”
“生意好得很,治愈梧桐谷谷主为我揽了一些薄名,云杉居常常会来意想不到的客人。”
“老朽听说,丫头医治的都是疑难杂症。”
云漠光嘻嘻一笑,“是我偏科。”
康柏也开怀的笑出声,“丫头惯会打趣,谷主的病让众多名医束手无策,还有什么病不能治?”
她挠挠头,该怎么解释好呢……自幼跟师父主攻毒理,实在是难以道明。
“病同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是谷主的症恰好落入我所擅长的范畴里而已。”
好在眼前便是山口,湖泊上只剩下一艘小舟,她连忙道,“劳烦康伯送我。”
“别客气,多走几步路算得上什么。一年来,丫头每日往返一个时辰,不也毫无怨言?这份情谊全谷上下都记在心里。上船吧,看天色,又要下雨啦!”
“康伯言重了。”话别登舟,云漠光回忆起初识那天,春雨刚下,蒋术奇毒入五脏,难以回天。
如今春花又开,他马上就要康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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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梧桐谷老谷主蒋虚怀遍寻名医,重金悬赏医治独子,怎奈药石无灵,终至老谷主心结郁积,旧症复发身故。
弥弥武林皆断言,梧桐谷已行至末路。
一年前。
梧桐谷大管事康鄄决定再试一次,求告天下医者,若能治愈谷主,必倾尽全谷之力酬谢。
日期是三月初五。
那日,入谷的湖面铺满了船只,接连百里,实为盛景。
康伯将应征的大夫悉数安排在西院客房,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谷内的伙计侍婢忙得不可开交。
云漠光是唯一前来应征的女大夫,住在西院多有不便,康伯思虑甚周,特地安排在东院。
一连多日下雨,终于守得云开月明。
蒋术奇倚在榻边,透过窗望着升起的炊烟,沉沉道:“来了不少人。”
康伯伫立在一旁,“谷主,前来应征的七十八位大夫,有五十三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三十四位师承云梦谷,十四位得到‘金佛手’慕容老爷子指点。云山梦谷,医者闻名,说不定这回真的成。”
“除非慕容老先生亲自来,否则再来多少徒弟徒孙都是无用的。”蒋术奇戏虐道。
按照声名排位,云漠光远远的掉在队尾。尽管如此,排在最后的她,却令人瞩目,满院的侍从侍婢都忍不住盯着她看。
见此,她将蒙面的面巾又往鼻尖上拉了拉,心想:梧桐谷倒是来者不拒,可见蒋术奇的病令人悲观呐!
房内频频走出摇头扶额的大夫,看样子进展不利。数位老气横秋的大夫甚至因为看法不一、治疗手法相左吵了起来。
云漠光在漫长的等待中踱来踱去,不停倒换着左右脚的重心,到底是年纪轻轻耐不住。
等见到病人真容,已是次日晌午。
彼时蒋术奇背靠藤椅阖着眼,呈现出身心疲惫、心灰意懒的姿态,已是泰然自若的放弃。
她细心地打量着眼前气颓心散的男子,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苍白的下巴蓄满了青渣,面容凹陷。但好在他轮廓清晰,五官俊雅,不至于太过糟糕。
听闻有脚步停在跟前,他连眼皮都没抬,无精打采的问:“大夫,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没想到声若清泉出奇的好听。
云漠光一笑,轻巧悠然的声音响起,“多少日子?若从现在算起直至古稀,我一时算不出来呢。”
女子从医于礼不合,此言一出,不由令他好奇。
蒋术奇睁开双眼,眯眼打量过去。此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虽衣着普通,但容貌着实出众。面如白霜、眉如松烟、目如黑茶,一静一动间明眸皓齿、摄人心魄,实在是美貌无比。修长的白颈从金棕边的领口延伸出来,外面披着一袭黛蓝色粗布外衫,气质清冽又浓烈。夺目的人影像一束光站在远处,照的蒋术奇的目光闪了又闪。
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他平了平心神,质问:“姑娘是名医吗?”语气略有不善。
云漠光略被冒犯,却笑道:“不但不是,反而十分业余呢。”
“那姑娘方才是,信口开河?”
“但凡从医,生命之贵怎会信口胡说?既有意来领重金,自然要做足功课。你的病症,巷闻皆知,难免心里有一些猜测。”云漠光拉住他的手腕,“你别急,让我确认一下。”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落在腕处,他轻皱眉头,敏锐地察觉出此女指腹竟有茧子,差点以为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她专注问脉,随之而来的想法都淹没在漆黑的瞳孔里,道:“真的是枯星散……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大夫,我有把握让你免去一死。”
白云袅袅,水波徐徐。云漠光坐在舟头,听船家唱着采茶小调,吴侬软语间是青山碧水的烟雨江南。悠悠一载,云漠光被这旖旎的风光迷住了,江南真的是个好地方。她闭着眼听船家摇橹清唱,“采茶上东山,新叶分各家,辗转在杯里,入口沁心脾……”
船家问,“看姑娘相貌不是本地人……是哪里人?”连船家盯着她感慨了好久,尽管面前少女戴着面纱,可仅仅看一双眼睛竟错不开视线。
云漠光避重就轻、委婉作答,“四海为家,江湖人啊。”
船家变得十分健谈,“姑娘定是贵客,梧桐谷大管家亲自来送,那山上住的可是江南数得上的武林世族!姑娘一定见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吧?”
云漠光忍不住逗他,“嗯……乾元山庄的孟松承算不算?”
船家甚是激动,“孟公子?那可是江南武林头号才俊,听闻其武功卓绝、英俊非凡,是不是真的?”
一张冷峻无情的面孔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不算言过其实。”
船家又问:“姑娘既然见过孟公子,定也见过谢璞院的三小姐?江南第一公子配第一美人,简直是天作之合呢。”
“我只远远的见过一次,谢三小姐美若天仙,第一美人的称号当之无愧。”
“谢璞院家风纯正、心怀长生,常救济流民,替弱者主持公道,颇受爱戴。只是……”船家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谢氏后人武艺不济,难扛大任,十足的纨绔子弟。”
“一叶轻舟万重山,江湖离近了瞧是叶轻舟,离远了看才发现还有万重山要过。这世上哪会有永不衰败的门庭?看淡就好。”
泱泱大宋,武林世家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江陵沈氏、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三家最负盛名,东京苏氏、杭州谢氏、洛阳扈氏、韶州杨氏、襄州霍氏、建昌李氏六家并驱争先、紧随其后。而云梦谷慕容氏、梧桐谷蒋氏喜居山林幽谷,从不过问江湖事,独善其身,犹显特别。
江湖论断,杭州孟氏之所以居于江陵沈氏之下,全因江南地域三杰并立。江南鱼米之乡自古富庶,杭州孟氏、江宁卫氏、杭州谢氏既是齐聚于此,也被禁锢于此。
雍熙元年,卫苑家主卫照知与梧桐谷谷主蒋虚怀结为了亲家。仅一年后,蒋虚怀之独子蒋术奇便一病不起。又两年,蒋术奇无药可医,婚事作废,老谷主病故。原本江宁卫苑与梧桐谷的联合大有赶超乾元山庄的态势,可天不遂人愿、世事难料。如今街坊间无不在传,乾元山庄与江宁卫苑要联姻了!
真是世事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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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湖的渡口下船,杭州城像一幅画卷展列在眼前。
在大宋境内,杭州可谓是除东京外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街道交错纵横,民居鳞次栉比,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招牌幡幌满街,商旅云集,车水马龙。黄昏时分,依旧不见杭州城疲惫的神态,目之所致皆是点亮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
云漠光穿过人群,跨了几条街道,终于拐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座一进的小院。院门悬着一块字迹极轻极潦草的牌匾,难以辨认是云杉居三个字。
这便是她目前的住所。
云杉居共有四间屋,正房一间、左右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庭院空旷,垂花门后种植着几株佛手花,倒座房用作诊室,一棵槐树倚在墙角,挂着一把秋千,原地荡漾。
云漠光住在正房,屋内陈设清简。正中一张桃木长桌,桌上空空如也。她蹲下身子,摸出一个本子。原来长桌腹中嵌着一方窄窄的抽屉,而这本子便藏在抽屉内。翻开本子,十多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其中“枯星散”三字瞩目。
枯星散是薛郢的藏药。
此毒极具韧性,毒性强烈但致死缓慢。它深深的埋进每一处关节,钻进每一处穴道,蛀空每一块血肉,中毒之人须每日经受日渐虚弱的身体、毫无征兆的昏厥、蚀骨销魂的疼痛,直至死亡。
薛郢,洪州人士,喜好研究毒理,创办闻空阁,制毒无数。
随着薛郢盛名渐盛,武林仇敌从正面交锋转为阴险偷袭,引发武林乱象。江南三大世族联合一众豪杰合力摧毁闻空阁,将所藏毒药集中焚毁。后前往抚州,找到薛家所在,将薛郢家人斩草除根。
旧事摆在眼前,可丝毫找不出梧桐谷与这桩旧事的关联。
根据调查,十八年前由谢璞院当时的大公子谢京瞻领头围剿,乾元山庄庄主孟千山暗中谋划,江宁卫苑家主卫照知提供兵器助成,可身中枯星散的偏偏是远离纷争的梧桐谷谷主之子蒋术奇,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