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半,皓月当空,群星璀璨,桂子飘香,阖家团圆。
夙临,今年的茳府同其他人家相比倒是出奇的安静,紧接着一队突如其来的官兵打破了府中寂静,每个官兵手里都举着火把,却始终不如天上月的光亮。
茳府老太爷茳湖归,像是一早知道了什么,此时依旧淡定的躺在藤椅上,嗑着瓜子,遣散了身旁一脸视死如归的婢女:“邱将军今日大驾,所为何事啊?”
“茳老太爷,今夜赤尉军不请自来,还望您见谅。”突然邱岳池脸色一变,话锋一转:“恕在下多有得罪。杀无赦——”
随着邱岳池的一声令下,赤尉军将士纷纷拔刀相向,对着茳府的人一通乱砍乱杀,仅在片刻之间,此地已经血流成河了。这时候,不知何处来的另一拨黑衣杀手从屋顶上跃下,显然已经埋伏已久,这是上演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赤尉军被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打的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邱岳池以为是茳湖归留的后手,看到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个个倒在他的面前,瞬间怒不可遏:“好你个老鬼头,本想留你一命,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话毕,一剑刺向了茳湖归的心口,丝毫没有犹豫的拔了出来,转身同那几个武力不凡的黑衣人交手。
茳湖归倒在地上,在他小孙女平日里最喜的那条藤椅旁,呕出一口血来,嘴里念叨着什么,已经没人听得见了,转而便没了气息。
此时而立之年的邱岳池的武力已经是很高强的了,敢称在那偌大的上京城没几个人能跟他势均力敌,可是跟眼前这个蒙面人交手时,他竟有些占下风了,紧接着被那人一剑刺穿了肩膀,他的手紧紧握着那人的剑,鲜血淋漓的滴在地上:“你究竟是谁?”
只听见那人说:“与你同行却不同心之人,亦是——”他顿了一下,手上的力度更大了:“取你首级之人!”话毕,剑锋一转又刺向了邱岳池的心口,迅速拔出,又刺:“邱将军,圣上早有言明,仅怀疑一人逆党,还需搜寻证据方可下手。”
他轻笑:“你为何擅自行动,私灭茳府满门,跑去邀功?那茳府之人又何其无辜?圣上早已知晓你同西疆人勾结,特派我来将尔诛杀,像你这种人,简直死有余辜。”话毕,他看邱岳池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还有痛恨。
“是你——你……”话未尽,邱岳池已经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嗯,是我。”姑旃璟摘下黑衣帽:“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罢了。”
月色正好,原本扑鼻的桂子香气早已经被鲜血覆盖了,姑旃璟望着地上一淌淌血水,目光并无波澜,只是他向来不喜欢血的味道,但衣角又沾染上了血渍,这令他很是不悦,检查过这里的人都已经死光死透,于是几个人便离了场。
……
风过桂子树梢,一妙龄少女怀里抱着桂花糕跑过姑旃璟几人停靠马车处,此时姑旃璟正在马车里换干净的衣裳,其余几个人在附近的河边换洗。
“阿兄——”少女甜美的声音在外面叫唤着,随着风一起传进姑旃璟的耳朵里。
马车外的姑娘见里头的人半天没有反应,于是准备登上马车,一只脚都已经踏了上去:“阿兄,你怎得回来了?”可见她丝毫没怀疑里面的人不是她家兄长。
此时姑旃璟已经换好衣裳,批散着头发,打开车门,并未掀开车帘,只是出声提醒道:“姑娘,怕是认错了人。”
这会儿听到里头人声音的茳婳顷刻间变得不淡定了:“小女子途径此地,误将公子的马车认成家兄了,无意叨扰,还望公子见谅。”她惊慌失措地跳下了马车,不小心怀里的桂花糕撒了一地,哀叹一声道:“哎,可惜了我的桂花糕,阿公还在家等着我呢。”
阿公?这附近过去仅有茳府一座宅子,莫不是说此人是茳湖归的小孙女?想不到,她竟然没死。
于是,姑旃璟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看见女子正蹲在地上捡着她的桂花糕,裙摆铺落在草地上,看上去倒是一尘不染。难以想象,若此人真是茳府小姐,这样一个人,待会儿亲眼目睹举家被灭的场景,又该是何种情形。
“姑娘可是——”姑旃璟出声之际,茳婳问声便回了头,抬眼看他,姑旃璟对上她的眼镜,一时间也不知怎的,竟有些愣神,顷刻后,清了清嗓,柔声道:“夙临茳府,茳湖归的小孙女?”
早些年在军营,姑旃璟结识了茳褚烨,也就是这位姑娘的兄长了。茳褚烨很是喜欢家里的小妹,常常念在心上,挂在嘴边,那时就听他说了很多他们儿时的事,姑旃璟只觉茳家兄妹同他少时很不一样,倒是有趣。
微风拂面,桂香扑鼻,茳婳捡好桂花糕,起身,看着眼前的俊俏郎君,白衣轻飘,一尘不染似仙人之姿,她看得有些发痴,但很快回过神来作揖道:“小女子茳婳,夙临茳湖归正是家公。”
“敢问公子——”几番犹豫不决,茳婳还是问了出来:“是何许人也?”
此时,马车里的灯忽地灭了,茳婳夜色里看到姑旃璟的脸,有些朦胧,他进了马车,只是片刻后,他又提着灯,再次出现在她的眸子里。
此时茳婳只觉,此人,确是仙风道骨。
“在下定安将军姑旃榕之子,上京姑旃璟。”夜色阑珊,伴着几只萤火,姑旃璟挑着灯,走近了她。
定安将军之子,上京城人士,阿兄说的果真不错,风水当真极好,从来不养丑人。
“茳姑娘。”姑旃璟唤了她一声,浅笑道:“夜色已晚,夜行还需多加小心。”观察到茳婳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接着又补了一句:“在下听闻,夙临地界向来不安宁,尤是夜里百鬼出行,百妖游荡,恶禽横行。”诸多话里,怕是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夙临夜里的飞禽走兽确实多。
此时,乌云遮月,天象异常,像是要天降大雨了。
“要下雨了,璟公子,小女子先行告退。”还没等她“有缘再见”这四字说出来,姑旃璟先行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等等——”
茳婳问声驻足,疑惑:“何事?”
“茳姑娘,我——”姑旃璟话到嘴边,又不知自己在做何事,这里明明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我送你回去,可好?”这一刻是利用,抑或是心动,姑旃璟自己也分不清了。
茳婳明显不知半年前她兄长战败,早已降于西疆人,此时,应在给西疆帝王卖命,前些日姑旃榕的军师还来信告于姑旃璟,堑菱关一战大败,连失两座城池,定安将军也身中剧毒,希望姑旃璟速去支援。
碍于醴国皇帝这边交给自己的任务还未完成,姑旃璟实在没能抽出身去奔赴战场,他本是暗影阁的二弟子,师出醴朝剑仙寒晔君门下,门规便是誓死听从主上安排,未完成任务坚决不罢休,且一生只能从于两个主子,显然,醴帝便是姑旃璟选择的第一个主子。
暗影阁人,若是无主,唯有赴死。三年前,寒晔君二主沁荷公主抑郁薨逝,寒晔君柳下醉酒,一夜未归,终自刎于醴水湖畔。
“多谢璟公子。”女子的甜嗓将姑旃璟的滚滚思绪拉回,扶着茳婳上了马车,示意手下前来驾车。
湖畔泥泞地,此时风和雨,路上难免颠簸。
“璟公子,待会儿到了我家,我让我阿公给你做红烧鲤鱼,那是他的拿手菜,一般人可是吃不到的,就连我阿兄也没怎么吃过。”茳婳笑了笑:“不过谁叫他练功时偷懒,都是自讨的。”见姑旃璟对此并不感兴趣的样子,于是她话锋一转:“对了,璟公子,你可有我阿兄的消息?别人都说我阿兄战败躲起来了,可我知道那都是唬我的,明明前几日还给我来过信……”
“他——”姑旃璟抬眸,一下子来了兴致:“茳褚烨给你来过信,可是亲笔?”
“千真万确!”茳婳把桂花糕放到一边,从袖里摸索出一张平整的亲笔信来,显然她保存的甚是小心:“此字如此之丑,定是我阿兄的字,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
姑旃璟从她手里拿过那封信,似是未曾注意到此时她对他的称呼已不同于先前了。
姑旃璟接过信,一眼过去很快扫完,大都是些唬孩子的话,看来茳褚烨对这家中小妹还是保护甚好,只是这小妹而今年有十九,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并非他印象里的那个小姑娘了。
于是又将信重新叠好,归还于她:“你兄长,我识得。”
“嗯。”茳婳一副已经看出来了的样子,淡定道:“你刚才自己喊的我阿兄名字,我可从未与你提过我阿兄的名字,所以,璟公子,我还是想问您,我阿兄他——”此时的少女还丝毫不懂得避讳,直勾勾的看着这个长她三岁男子的眼睛:“可是一切都好?”
夜风微凉,吹进马车,姑旃璟关上了窗子,并未作答,茳婳便没好再问,只在心里保佑兄长平安。
“四公子,我们到了。”车夫渐停马车,提醒道。
茳婳拿起桂花糕,准备下车时笑盈盈道:“璟公子,他唤你四公子,那我——”
“你想怎么唤我就怎么唤。”姑旃璟胳膊抵在膝上,一手扶着眉心,另一手任意搭在衣角,手背上的条条青筋被茳婳看的一清二楚,看上去有些头疼:“随你。”
“璟公子。”茳婳依旧唤他:“你为何不下车?我家已经到了,我阿公平日里最是好客,他若是知道定安将军之子被我邀来了,定要欢喜的。”
“茳姑娘,经常邀人回家?”姑旃璟依旧坐在那里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撇了她一眼问。
“嗯,前些日我还邀了个小公子,他自称是从北硕来的流民,我看他一路乞讨,实在于心不忍便把他带回府上,至少有个谋生的出路。”茳婳这会儿下了马车,心感甚是怪哉,今日府上竟无人守门,往日此时,府门都是开着的,阿公不喜关门,他总觉得阿兄指不定哪天就会回来。
此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只乌鸦来,茳婳看它浑身是血,却没有受伤,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念头,于是,提着裙摆着急忙慌地跑到府门前:“我回来了,大毛二毛,开门!”府门依旧紧关,里头也没人回话,门缝处还渗出了血来,她有些慌了神:“阿生,阿生,我回来了,快开门啊!”
阿生是她给前几日捡回来的那个小公子取的名字,寓意新生。
“释竺。”姑旃璟下了马车,移步到茳婳身后,只听他唤了一句:“开门。”
“是。”他身后的护卫应是唤名为释竺。
释竺拔出腰间的佩剑来,迅猛地劈开了门上铁锁:“四公子——”他实在不忍推开眼前的这扇门,这好歹也是一百多条人命。
“茳姑娘可是要自己开?”姑旃璟似玩味的语气道,他心里告诫自己并非爱好多管闲事之人,他来这,仅仅是为了茳婳对于他来说还算有利可图。
茳婳闷声点头,此时的她竟走出了步履蹒跚之感,她伸出手,搭在门上,犹豫再三,终是打开了府门。
横尸遍府,血流成河,她看到至亲之人都惨死于家中,眼眶湿润,顷刻间泣不成声道:“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错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连连摇头,闭着眼睛,任泪流满面,意识到眼前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明明,明明我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阿公?阿公?”她跑着,踩在血水里,偏逢此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可就连这大雨也冲刷不了这一百多人的冤魂。
雨砸在血水上成滴状溅起,茳婳的裙摆方才就被地上血水沾染了,姑旃璟就站在府门处,看着她雪白的裙摆被一步步,一滴滴,一块块的染成了血红。
茳婳找到茳湖归的时候,她的身上全都湿透了,怀里还揣着桂花糕,也是被雨水打湿了的,她的泪和雨交杂在一起,一次次摇晃着茳湖归的冰凉的尸体:“阿公,阿公,你……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阿婳听你话了,桂花糕买来了,你不是说你要吃的吗?阿婳难得这次没贪玩食言,可,可是你为何食言了?阿公!阿公!不要丢下阿婳一个人……”随后,她放开了茳湖归的尸体,将他的白鬓整理一番,茳婳心里的仇恨便油然而生,须臾之间,仇恨的种子在她心里肆意生长。
姑旃璟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茳婳在这个雨夜成长了,带着仇恨,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是犀利,同两人方才相谈时大有不同,她跪在血地里,似是雨水打湿她的眸子,查觉到姑旃璟在靠近她,此时这个眼神里充满了仇恨的人望着姑旃璟。
“茳姑娘,日后——可是要作何打算?”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故问这一套算是被这人玩明白了。
茳婳起身,拂去衣袖上的树叶,神态里多了几分成熟,镇静的可怕,好不叫人觉得方才在地上哭的人是她,嗓音沙哑:“多谢公子挂念,日后我自有打算,天下之大,总有容我之处。”
“茳婳。”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我问你,可愿与我去上京。”他的言下之意是,帮她报仇。姑旃璟不相信眼前之人未生丝毫仇恨之心。
茳婳怎会听不出姑旃璟的言下之意,她也想报仇,她想亲手把杀害阿公的恶人送下地狱,但她还有一个顾虑:“姑旃璟。”她也唤了他的名讳。
“嗯。”姑旃璟应声,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心里倒是很期待着她的答复。
“我并非你,权势滔天,无所顾忌,来去自由,受人敬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