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狠狠吸了口烟，说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老赵刚当警察的时候，也有一位师父带他。师父姓魏，四十岁左右，长的高大魁梧，人们都亲切地称他“大老魏”。

　　大老魏做事利索不怕吃苦，业务能力很强。他带着师父（当年还被大家称为小赵）下片区，办案子，让小赵从他那里学了不少很实用的工作经验，以及如何和群众打交道。

　　当年的小赵也和现在的侯兵一样，是个爱干净的小伙子。

　　那时的警服，夏装上白下蓝白色大檐帽，冬装一身蓝再配上蓝色大檐帽，人们俗称“蓝察子”。

　　虽然当时的生活条件远不如现在，但小赵每天也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一点他师父倒是很喜欢，说穿警服就得讲究警容风纪。我徒弟是咱们局最崭刮的小伙子，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对象！

　　小赵也有着绝大多数年轻人都有的通病：喜欢表现自己，希望能早点儿干出名堂。

　　大老魏对他这一点很包容，认为年轻人功利心强很正常，谁都要经历这个阶段。

　　平日里，大老魏除了教他怎么办案子，还常常给他说很多做人的道理：你记住，人活短短几十年，凡事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们干公安的，更要对得起头上的国徽和身上的警服！你现在正是身体好记性好学本事的黄金年龄，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部教给你！

　　说到这里，老赵转了话头：“我师父这人，真是没说的！他是个真正的爷们儿，坚持原则，又正直善良......”

　　三位听众都连连点头，和老赵一起默默喝了一杯以示敬意，听他继续往下说。

　　当时城里发生了两起持枪杀人抢劫的案件，引起了群众的恐慌。

　　第一次是抢走了财物，开枪将受害人打成重伤，至今未醒；第二次则是直接将受害人枪杀。

　　两次案件相隔的时间并不长，既谋财又害命。各级领导非常重视，要求公安局尽快破案。

　　根据已掌握的线索，两起案件确认为同一人所为，于是并案侦查。

　　小赵和大老魏每天骑着自行车，游走在大街小巷，进行调查走访，回来时都累成了狗。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些许的蛛丝马迹，于是大老魏马上向上级汇报了这个线索。

　　上级告诉他，这条线索其他民警已经查过，并且已经排除了作案嫌疑，让他们继续调查其他线索。

　　可大老魏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感觉，认为这个人肯定有问题，只是他伪装的好，混了过去。

　　领导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接着查一查。但是现在人手紧，也没车，你只能带着小赵当游击队了。

　　既然领导这么说了，大老魏就打算按自己的想法，朝这个方向继续摸一摸。

　　小赵同志倒是很兴奋，不仅不紧张，还认为立功的时候到了。没有别人来抢功，这多好！

　　大老魏警告他，根据两次案子的现场，这可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别尽想着立功的美事儿，搞不好可能会掉脑袋的！

　　听了这些话，小赵表面上连连点头，内心却不以为然。他一直觉得大老魏这人各方面都不错，就是过于谨慎。

　　我俩也有武器，又有着不错的身手，还收拾不了一个杀人犯？典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有空就瞒着大老魏，悄悄跑到那个嫌疑人住的地方溜达。

　　他在想，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机会，潜到那人家里，找到枪支和赃物，那就可以直接将其拿下了。

　　小赵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披挂着“孤胆英雄”的彩带和大红花，接受表彰的样子了。

　　这里是一个单位的家属区，每排平房住着十几家人，家家户户都没有院子。有的门上挂着明锁，有的是暗锁。

　　嫌疑人的家位于中间的一户，门上是暗锁。

　　那时的人们，普遍警惕性都很高。小赵在这里转了几天，也被人注意过。他就装作是来找人的，糊弄了过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这天下午一上班，趁大老魏没注意，他又穿着便衣骑着自行车，溜到了这里。

　　来的时候，他远远看见那人骑着车出去，这时间应当是去上班了。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机会来了！要不……干脆试一试把锁捅开，进去侦查一番？

　　如果搜到了证据，直接就在家等着他回来。到时候枪往脑袋上一指，还怕这家伙不乖乖就范？

　　渴望立功的情绪，充斥了小赵的大脑，令他把抓捕杀人犯想的如此简单。忘记了纪律，更加忘记了危险。

　　来到这人的家门口，他听到隔壁隐隐约约传来手风琴的声音，旋律好像是《白毛女》的片段“北风吹”。

　　他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担心久了被人看见，就赶忙敲了几下门，屋里没人应声。然后小赵就掏出已经准备好的工具，想要捅开暗锁。

　　这时，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了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看到他在捅人家锁，那姑娘吓得“啊”了一声，站在那里呆呆看着他。

　　他赶忙想走过去解释解释，可刚一挪脚步，那姑娘就大声说：“你别过来！来人啊！抓小偷！”

　　电光火石间，小赵迅速做出了反应。

　　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让姑娘继续喊下去，这样的单位家属院很快就会聚集一群人。

　　那他这个“小偷”不仅任务砸了嫌疑人惊了，可能根本就没有把话说清楚的机会，就被众多愤怒的群众打个半死甚至全死。

　　于是他一个箭步冲到姑娘面前，一把捂住姑娘的嘴，把她拖进了屋里。姑娘喊不出来，但两腿还在拼命踢着反抗着。

　　他就用最快的语速在姑娘的耳边说：我是公安局的来这里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不是坏人不是小偷你只要答应我不要喊了我就马上把你放开给你看我的证件我的武器我真的不是坏人你不要再跺我的脚了好不好？！

　　因为被他捂着嘴，姑娘只能“呜呜呜”的，眼睛里依然满是恐惧。

　　他又放慢语速，尽量使自己显得更真诚：“我真的是公安局的……我要是坏人，还跟你说这么多干嘛？直接把你掐死不就完了？”

　　这句话起了一定的作用，姑娘不太那么用力挣扎了。他一看，也轻轻松开了手。

　　但他还是担心她会冲出去喊叫，就用脊背把门挡着，慢慢掏出了工作证、手枪、手铐给姑娘看了看。

　　姑娘走开了两步和他保持着距离，依然狐疑地看着他。

　　看她还是如此戒备，小赵也顾不得什么纪律了，一股脑地跟这姑娘说，她家隔壁这人，可能就是近期市里那两起持枪抢劫杀人案的杀人犯。自己来这里，就是过来暗中搜查取证的。

　　惊魂未定的姑娘一听自己的隔壁居然住着杀人犯，吓得睁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

　　见自己的话终于有了效果，小赵逞起了英雄：“你别怕，这人要真的是罪犯，我今天就把他抓走！”

　　这倒霉的姑娘开始相信他的话了，逐渐镇定下来。她看他挺年轻，却那么自信和勇敢，不由得流露出一丝佩服的神情。

　　他扫了一眼姑娘的家，那时的普通人家都差不多，里外一共两间屋子。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的干净利索、窗明几净。而且桌上居然还放着一架手风琴，这在那时可是高级货！

　　时间紧急不能磨蹭，他只得给姑娘交代了一下，让她把自家门顶好，安静呆着不要出来。

　　小赵又来到隔壁，三下两下把门锁捅开进去了。嫌疑人这屋子，和那姑娘家是一样的格局。

　　他在里外间可能放东西的柜子桌子被子褥子都翻了翻，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不免有些着急。

　　他站着想了一会儿，虽然非常不甘心，可担心呆久了被发现，就打算撤。走到外间，他看窗外没人，就拉开门准备出去。

　　可是，门口却站着一个身影，手揣在外衣口袋里，可以隐约看出枪管的形状。

　　“不许动，转过去，慢慢往里屋走……”那人平静地命令着他。

　　刹那间，小赵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得机械地慢慢转过身，向里屋一步步挪着。当听见身后的门被关上的声音，他懊恼不已。

　　此刻，除了隔壁的姑娘，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如果这人把他灭口，再装到口袋里拉出去毁尸灭迹。即使后面抓到了这人，可对于自己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此刻唯一还能让他感到有点儿高兴的，就是这人应当真的就是那个持枪杀人犯。

　　想到这里，他知道自己必须要以命相搏。那人既然敢用枪指着自己，就一定会杀人灭口。所以，就算是死，也不能就这么静悄悄的没人知道。

　　于是他打算等那人靠近一点的时候，就转身跟他拼了。

　　可那人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还没等小赵转过身，他的后脑就狠狠挨了一下，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即将倒地的一瞬间，小赵听到门“哐当”被撞开，隐约有人冲进来，又有枪声响起。

　　之后，他就彻底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

　　讲到这里，老赵眼角的皱纹处有了泪水。

　　老马拍了拍老赵的肩膀，低头点了两根烟，把其中一根递给他。老赵抽了一口烟，大家都没说话。

　　………………

　　最近小赵动不动就失踪，已经让大老魏起了疑心，知道这小子可能按捺不住了。

　　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一步步在寻找着证据，来证实自己的判断。因为最近一些外围的相关询问，已经让嫌疑人开始惴惴不安了。

　　所以大老魏也准备这几天就向上级汇报，尽快制定抓捕方案。

　　今天他一看，小赵又不见了，八成又跑到这边来了。他怕这小子会坏事儿，就喊了一个同事，紧赶慢赶也到了这里。

　　来家属院之前，他们先去了趟嫌疑人的单位，进去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人的动向。

　　那人的同事说他上了一会儿班，不知怎么的，也没跟其他人打招呼，突然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大老魏对同事说糟糕，估计有什么事情惊着他了！会不会是徒弟干了什么，让那人有所察觉？结果还真给猜对了。

　　这些天的各种调查询问，已经让那人惶惶不可终日。他警觉地发现，常常有个可疑的小伙子在周围乱转。

　　下午在单位，他突然想起上班的时候，看见那可疑的小伙子好像朝自己家的方向去了。他就悄悄取出锁在工房铁柜里的枪，匆匆赶了回来。

　　到了家门口，他没急着开门，而是安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屋里果然有动静，证实了他的判断。

　　这人就准备杀人灭口，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大老魏和同事刚赶到门口，就听见了屋子里有不对劲儿的响动，像是有人跌倒。他来不及多想，拔出枪的同时一脚踹开了门。

　　那人听到身后门被踹开有人冲进来，一转身就直接开了枪。

　　几乎同时，大老魏的枪也响了。两人都击中了对方，双双倒在了血泊中。

　　杀人恶魔当场中枪毙命；而大老魏，也被击中了胸口，送到医院还是没能救过来。

　　………………

　　老赵讲到这里捶着自己的脑袋，擦了擦泪水。

　　他看着侯兵：“你知道不，看着现在的你，我就想起了当年的我。那时觉得自己很聪明，特别希望能早点儿建功，难免就会自以为是。其实只要稍加计划，就能制定出避免伤亡的抓捕方案。可就是因为我的个人英雄主义作怪，贪功冒进，使行动变成了来不及做准备的突发事件。我师父为了救我，自己却丢了性命！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让我后悔一辈子啊！”

　　“所以这次我看你特别想跟那几个人正面接触的时候，就想起了这件陈年往事。虽然年代和案件性质不同，但是还有相同的地方：都是年轻气盛的警察，面对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都是一旦有一点点疏漏，就会丢掉性命。我那次是运气好，有个那么有心的师父救了我。你是跟贩毒老手打交道，当时虽然不知道他就是黑娃，但肯定也都不是善茬！稍不留意，你可能就会丢了小命，我们想救你都来不及！”

　　“我可不想年轻时害死了师父，老了又害死徒弟！这样我可成了大灾星，死了都闭不上眼......”师父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老马和老牛也一起举起了酒杯，侯兵赶忙给师父满上。

　　老马说：“老赵，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你心里藏着这么苦的事儿……来，这杯酒，我们一起敬魏老前辈！愿他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们现在这些警察，都能平安活到退休那天......”

　　两瓶酒很快见了底，每个人都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