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少钱给你补习吗？”陈明的父亲心不在焉地看着桌上的菜，一手往自己的嘴里扒拉着饭。

　　十几年下来，他累了。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甚至怀疑过陈明是不是自己的小孩，明明自己与妻子都是从小镇杀将出来，名牌大学毕业，各自又都在公司里担任举足轻重的高级经理。偏偏生了这么个考试都能考不及格的猪头出来。

　　难不成是在医院抱错了吗？

　　陈父不理解。

　　陈母不明白。

　　自己为了这个小孩耗费了太多的精神投注了那么多的财力，从投资回报的角度来说，这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差的一个投资项目。孩子都已经高二了，成绩也就这样，长相平平，运动普通，学了好几年的钢琴小提琴也就是个普通货色。要是性格讨喜一点也就罢了，成绩一般，特长一般，要是有本事能吸引几个女孩子的注意，现在开始好好培养提供情绪价值的能力也不赖，偏偏还是个几十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东西。

　　孩子养废了。

　　就这样吧。

　　自己也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生第二个了，就这样吧，夫妻俩在十几年之后接受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个普娃的事实。

　　身为主角的陈明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可以做些什么，那就慢慢扒饭吧。吃完了，收好饭碗放到厨房，再静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沉默就好了。

　　回到房间里的陈明，从书包的最下层翻出了自己偷偷买来的智能手机，没有很厉害的像素，玩不了最新的游戏，可以上网和看视频。

　　够了，够用了。

　　接下来就是陈明大鸣大放的时刻。

　　他在不同的平台切换，顶着一串毫无意义的文字加数字组合的id，在所有自己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帖子、视频或者文章底下留下自己最真挚、诚恳以及友善的发言。

　　“一眼顶针，鉴定为罕见。”

　　“就这？我没有手都可以。”

　　“？？？要不让你家木狗来吧，它比你强”

　　“这一拳三百年的功力和**的骨灰，你挡得住吗？”

　　“不会吧不会吧，写成这样还有人看啊？”

　　。。。。。。

　　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人附和着陈明留下的这些话语，没有人在乎陈明是谁也不在乎他的评论到底有没有所谓的价值和意义，他们只想要战斗。陈明就是这个战场里的吟游诗人，偶尔充当陷阵的打手，对此情形，17岁的陈明感到满足。

　　在赛博世界里，陈明有了自己的价值，好像也有了一些拥趸，他感觉自己在被人们看见。

　　27岁的王宇正是观者之一。

　　踩着点上班打卡的王宇今天一进到办公室就一脸心事重重地拿着手机又走了出去。

　　他心事重重地解锁。

　　心事重重地打开朋友圈看了看。

　　心事重重地在好兄弟群里面说“又是**的周一”，但是没人理他。

　　之后再心事重重地来到自己最喜欢的论坛，心事重重地给陈明的友善评论“一天天的装**呢”点了个赞。

　　最后他心事重重地在厕所里，打开工作软件，特地把手机的声音打开。

　　在厕所里心事重重地用语音回复上司赵明华的消息。

　　“赵哥，文件我周末就已经做好了，稍后发给您。”

　　为了强调自己做的这份文件有多么的来之不易，他特地在“周末”和“稍后”加重。但是他的口音不允许他做到这件事情，同在一个厕所里的其他人听到又是他的时候，坐在马桶上都快笑吐了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发出声响，他们打开了自己的专属小群，跟自己的摸鱼小分队分享这件轶事。

　　成年人的工作主要内容就是装傻、装死和不出声，但是总是有些快乐的东西需要在群里面跟大家共享。

　　对于李强而言，装傻和装死的客人最难搞，真的死了的客人反而不是什么大问题。

　　“再给我一个礼拜！不！三天！三天之后我就有钱还你们了！”这个人就叫小老板吧。

　　小老板是李强的客人，而当小老板没钱了的时候，他才会是李强的猪仔。

　　对于猪仔，之前怎么低声下气地讨好，现在就要怎么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李强正反手给了小老板几个耳光，用特意模仿的蹩脚粤式普通话亲切地问着小老板。

　　“三天席间，你要肿么还咧？”他见过太多的人说着三天，之后又三天，再最后还不上了干脆消失不见。

　　“我有钱！有钱！卖掉手机店就有了！”小老板这时才愿意拿出自己的手机店，就算卖的都是假货，这好歹也是个手机店嘛。

　　“哎呀，垒老板，早说嘛。给李老板松绑啊喂，那个谁，赶快！”李强这时候才招呼着其他几个小混混放开小老板，他们知道，今天的工作差不多结束了，可以下班了。之后就等自己老大给自己零花钱和烟，就可以收起纹龙画虎的胳膊到下个场子去找活儿。

　　李强口头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恭敬，但是流程上还是要押着小老板到自己大哥那边去签字画押做交接。

　　至于这间店值多少钱，卖给李强和他的大哥多少钱，小老板最后还能剩下多少钱。

　　轮得到小老板说话？

　　无话可说的还有赵明华。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错漏百出的报表，抬头想把制作这份文件的王宇唤来却又四处看不见他的人影。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下属，但是做为中层领导的自己也摸不清王宇背后的大山是谁，或者有没有这座大山的存在，王宇又是怎么混到自己所在的业务部门。他只知道，这个下属最喜欢装作很勤奋的样子，做出来的东西还不如刚出社会的实习生。

　　他在想要怎么跟自己的领导商议裁员的事情，上次跟总经理旁敲侧击时，总经理也不过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你再想想。”

　　“再想想”的意思可以是裁员的成本要从自己的部门出，又或者是如果赵明华没办法处理好这件事情，那也别在这儿呆着了。

　　想到这里，赵明华的头就开始痛了起来。

　　“小钟，你有看到王宇不？”他望向这个部门正常人一号，希望能得到一个相对满意的答案。

　　“厕所。”小钟憋着笑，手指着厕所的方向。

　　他刚才也在厕所里听到了王宇的演绎，也知趣地没反问赵明华有没有听过王宇发来的语音。

　　“噗——”办公室里不知道从哪传来了憋不住的笑声。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所有人都知道王宇想玩什么把戏，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跟赵明华开诚布公地聊聊这件事情。

　　他们都很喜欢看王宇跟赵明华的互动。谁会不喜欢一边上班，一边在小群里吐槽聊天？

　　没有人想要破坏这样的氛围，赵明华也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周遭人对王宇的态度，但是也正是因为自己摸不清王宇的态度，他也就只能暂时听之任之，让王宇继续演他的滑稽戏。

　　至于语音的部分。

　　转成文字得了。

　　听那种东西纯属给自己的生活添加更多的不痛快。

　　赵明华是个标准的不找事儿，得过且过的中年人。

　　都到这个岁数了，公司要开了自己也需要一些黄金理由吧？自己要做的就是不给公司这个理由，安安稳稳地熬到退休或者熬到公司裁员给自己发离职补偿金。兢兢业业了将近十年，怎么着也能有个五个月的补偿金吧？

　　赵明华想到这里，又想想身上背着的还有二十八年的房贷，叹了口气。

　　从零开始做一份新的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