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狼兵还在犹疑之间，燕疏云身形晃动，竟已欺至他面前。

　　他忙扣下药弩机括，忽觉胸口一痛，顿时全身酸软，扑通一声，也摔倒在地。

　　那发出的毒箭，却钉在了对面墙壁上，箭尾微微摇晃。

　　燕疏云看着地上东歪西倒的两个狼兵，微微一笑。在屋子里找到一块干净的丝布。从储水缸里倒了一盆清水，走到老者跟前，半蹲下来，将其小腿的伤口洗净，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涂在伤口，再包扎好。扶他起来，坐在圆凳上。

　　那老者连声感谢，问道：

　　“恩人，敢问姓名，老汉好铭刻在心。”

　　燕疏云迟疑了一下，便把名字告诉了他。

　　老者道：“燕姑娘，若不是你，曹某这把老骨头今天只怕就断送掉了。”

　　燕疏云心想：“那两个狼兵只砍伤你的腿，且伤得不深，显是手下留情。当只是劫财，多半不会杀伤人命。”

　　却也不道破，微笑着问：

　　“曹老丈，这么大屋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老者叹了口气：“还不是躲倭寇，男女老少都躲到江阴县城里去啦。也不单是这一家，村子里其他人家都去啦。”

　　燕疏云暗暗点头，心想：“是了，难怪村子里不见人影。”

　　那老者又叙述说这次倭寇来好几千，占了城南蔡泾闸，又去打塘头，抢杀周边乡里。乡亲们带着财物细软跑城里去。他则自愿留下给吴员外看家，防着些小偷小摸。倭寇真来时，也有个隐秘地窖，备好了食物和水，能藏一个人，躲几天。

　　燕疏云皱眉：“那这两个狼兵，又怎么跑这里来了？”

　　曹老丈叹气：

　　“那是朝廷从广西调来打倭寇的。瓦老夫人领头，带着孙子还有几千人都到苏州去了。咱们这江阴分到两百多名协助守城。十多天前他们经过这里，吴员外还迎接过呢。听说这狼兵也确实能打仗，那瓦老夫人更是巾帼英雄，双刀绝技出神入化，武艺高强。”

　　燕疏云听他这般说，笑而不语，心中却想：

　　“这瓦氏老妇的武艺多半也是被夸大其词，不过这类战阵武技，原也不能和武林中人相比。”

　　老者侧头向躺在地上那两个狼兵看了一眼，苦笑：

　　“也不知怎地，今日这两位兵爷，不去守城，却跑来吴员外家抢财物。我在前几天还和他们招呼过，见过面，故此拦阻，不想却被砍伤了。”

　　燕疏云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又走到那年长的狼兵跟前，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狼兵两眼一瞪：“你把我们两个杀了就是了，还问什么？”

　　燕疏云摇摇头：“你们本来是打倭寇的，我杀你们干什么？”

　　年长狼兵见燕疏云眼中盈盈笑意，颇为动人，眼珠转了一下，道：

　　“我叫罗岩，被你扭伤手臂的那个叫韦存相。”

　　燕疏云点点头，又问：“你们两个是当了逃兵么？所以到这里抢东西？”

　　罗岩低声嘟哝了几句，也听不清是说什么？却听那边躺在地上的韦存相，大声嚷嚷起来，嘴里闲吼蒙剥的说了一通土话。

　　燕疏云也听不懂，问罗岩：“他说的是什么？”

　　罗岩犹豫了半晌，才皱眉道：

　　“我们也不想当逃兵的。这里的县令不好好守城，领着我们狼兵出城去和倭寇斗。倭寇在九里山上设下埋伏，四五百个倭鬼突然冒出来。”

　　他看了一眼燕疏云：

　　“我们狼兵本也不怕死，但这次带领的头目让我们退了，我们也只得逃下山去了。”

　　燕疏云对狼兵行军之法颇有所闻，普通狼兵对土司和大小头目之命奉若神明，七人一组同进同退。若有一人战死，剩下六人一同受罚处死，心想这人所言或非虚假。

　　她嘲讽地笑道：“你们两个就逃到这里来抢东西了？”

　　罗岩脸露尴尬之色：

　　“我们也不是真的要抢东西，这里面有缘故。”

　　他似乎还想说下去，迟疑了一下，却又忍住了。

　　燕疏云心中微怒：“抢劫民财，居然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转念一想：“或者是官府给他们的军饷不够，也是有的。”

　　哼了一声：“那你同伴刚才欲行非礼，又怎么说？”

　　罗岩扭头看了一眼韦存相，目光中颇有埋怨之意，又转过头来低声道：

　　“那是他不对，我本来也是不让他这么做的。”

　　那边的韦存相虽不会说官话，却似听得懂两人对话，又大声嚷嚷起来。

　　燕疏云听得烦躁，人影一闪，飞身过去，啪啪两声，打了韦存相两耳光，韦的两颊顿时肿了好大一块。少女却又瞬间掠回罗岩跟前道：

　　“他说的是什么？”

　　罗岩小声嗫嚅：

　　“我说了，你又会生气”

　　燕疏云冷笑：“我不生气，你只管说。”

　　罗岩道：“他说，他见你长得漂亮，所以很喜欢你，又说见你对他笑了，以为你也喜欢他，想要…，想要你当他的老婆。”

　　说到这里他偷偷抬眼看了燕疏云，见她脸色微红，接着说道：

　　“所以他就直接过来……过来抱你。没想到你就扭断他胳膊了。还说，……”

　　燕疏云有些羞怒，心想下面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听了污耳，喝道：“不要说了”。

　　罗岩苦笑：

　　“他下面也没说什么侮辱姑娘的话，就是说你故意对着他笑，骗他在先，是你不对。”

　　燕疏云皱眉：

　　“你们到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幸亏是我，换了别人，一定不饶你们。”

　　那边老者本一直默听，这时突然一脸忧急的插口：

　　“燕姑娘，问问他们钱县令有没有逃出来？”

　　燕疏云眼神示意罗岩回答。

　　“那个县令吗？”罗岩有些迟疑，“我们退的时候，他不但没退，还继续带着身边十几个人朝倭寇冲了过去。我们过去还真没见过有这样的官。”

　　说着，停顿了一下，脸上显出难以理解的神色，接着道：

　　“这官也真是不怕死的硬汉子，就是我们土司头目，也没有他这样的。以前，我们只道江南的官都贪财怕死，那里想到大大不然，文官比武将还猛。当时我们也是没回过神来，若早知道他是这般好汉，拼着受领头的处罚，也和他一起死战。现在逃都逃了，也没法了。”

　　说着叹了口气，似是颇为懊悔。

　　燕疏云脸上微笑，心中却想：

　　“你方才还怪县令不好好守城，现在却又赞佩他不怕死了。若真说得这么好听，何至于跑这里来抢东西。还不是被我制住了，才这么说。”

　　坐在凳子上的曹老丈，叹了口气，道：

　　“钱知县，可真是一个好官。若不是他，只怕去年我儿子、儿媳还有孙子都没命了。唉，这回，他中了倭奴的埋伏，身边又只有十几个人，那可怎么好。”

　　一边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燕疏云眼睛眨了眨，问：“那是怎么回事？”

　　曹老丈擦泪：

　　“去年，倭寇也来咱们这里杀掠。江阴城附近村里乡邻都要进城躲避。守城的兵备道王大人不肯开城门接纳。”

　　燕疏云沉吟道：“这也不算错，若倭寇奸细躲在难民里，放进城作内应，却不是害了全城性命？”

　　曹老丈点头：“姑娘说的自然有理，王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可那时钱县令却说，只要相熟的邻人都站一起，互相作保，奸细纵混进城内也无所遁形。一力主张，开城纳民。”

　　“这办法不错”，燕疏云颔首。

　　曹老丈道：

　　“还不止如此呢，钱县令还领着自己招募的数十个壮勇，带着百多个兵出城，在斜桥和倭寇苦战了几个回合，硬是把倭寇给战退了。”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

　　“唉，那时候我的儿子、儿媳抱着孙子也在城外要进去，钱县令说‘守城为的是要救百姓，现在眼睁睁看着城外那么多百姓，见死不救，那还守什么城？’那王崇古大人也还算不错，听了钱县令的法子，就同意开了城门。”

　　燕疏云疑惑：“你那时也和现在一样，留在村里么？”

　　曹老丈摇头：

　　“那时老汉我正在外乡访友，不在家里。听得人说，也有些后生觉得城里未必安全，就留在村里没走。结果那些倭寇分兵在村里抢掠粮食劫夺财物，留在村里的都被搜出来杀掉了呢。我家的房子也被烧了。吴员外家被倭奴头目当做歇宿之地，后来倭奴又撤得匆忙，损失小些。倭奴走后，吴员外资助了我家好多银子，让我儿子媳妇投奔到常州府城里去做个小本生意。老汉不愿跟去添麻烦，加之感念吴员外的恩情，就住在他家打打杂。”

　　他一边拭泪，一边继续说：

　　“钱知县可不是我等乡民的大恩人么？虽是进士出身，却是个烈性汉子。他让王崇古大人守好城，自己却带着兵出城和倭奴血战。这一回想必又是。唉，谁能想到这狼兵……”

　　说到这里把视线投向躺在地上的罗岩，停住了话头，不说了。罗岩脸有赧色，避开视线，嘴里嘟哝了几句。

　　燕疏云此时也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老人家，这九里山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