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环依言低眉顺眼带了无尘子绕过七八个院子,这才到了一处客厅之前。
又是一处高压左右、挺立前后的客厅,单单是厅前廊道已经有六七丈长。
无尘子入了大厅,迎面便是端坐主位的一富态老人,年岁有些模糊,乍一看有六七十岁,仅有俩鬓白发,又是满面红润,保养得宜,只是双眼多少有些无神,只是面对着贵人,勉强打起精神应付。
这人应是曾如德了,见得无尘子进来,都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却并未中断口中絮叨。
看来近些日子其操劳无比的传言当是真的。
又有个蟒袍中年人端坐客座上首,正盯着无尘子上下打量。
曾德善今日倒是有时辰,取了主位次座,正低声介绍无尘子。
见得无尘子来了,曾德善起身拉着无尘子坐在其身旁,又低声介绍了另外两人。
蟒袍中年便是德远三皇子,其身旁的乃是朱灵小郡主,至于上座的便是曾家主脉家主曾德财曾大老爷。
朱德远三皇子遥遥对着无尘子拱了拱手,道:“这几日吾得了道长那灵符,安稳了许多。”
“今日吾特来寻道长以示感谢。”
其身旁的朱灵对着无尘子眨巴眨巴眼睛,满面都是笑意。
无尘子于这看来无甚心机的朱灵还是有一二好感的,不然前些日子也不至于赠了两道凝神符给朱灵。
有孝心的孩童,总是让人喜欢的。
尤其是长得可爱的,看来虽是富贵人家的,心中也善良,更加让人亲近了。
思及此,无尘子也感叹自家凝神符确实是个好宝贝。
前两日在那张国公府上时,无尘子一身符咒都化作灰烬,自己观想识海还有阴气作祟,要分去一二心神,其这两日打坐寻不得凝神符,便需念动经文才能安定心神,着实比不得有凝神符在身之时方便。
难怪那蒋家县令如此宝贝,江瑞景也一月半月的便要上门讨要,也是无尘子平日只将这灵符当做敛财手段了,自己多用不着,多数时候并未在意。
今日这贵人上门,大约也跟这凝神符有些关系。
心中有了猜测,无尘子却不敢居功自傲,稽首道:“居士客气了,贫道与小郡主有些眼缘,这才以凝神符相赠。”
“能够帮的如此孝心的小郡主,也是贫道功德。”
朱德远细细看了无尘子面色,来回几遍也看不透无尘子心思,只得当真了,半晌才缓缓应道:“如道长所言,吾却是沾了孩子的光了。”
无尘子轻轻笑道:“缘法么,便是如此。”
“其实贫道只是不忍如此可爱的小妹妹挂了金珠子,这才动了念头。”
朱德远还是有些许戒心,试探问道:“吾以为,道长应该是修行高人,不动如山。”
“又有道德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吾以为,道长这般高人,不会轻易动心的。”
曾德善面色微笑,却没将自家耗费银钱便请得无尘子二人护卫的事情道出来。
无尘子神秘莫测笑道:“居士不是修行,如何知我修行不会动心呢?”
这话,近乎直白告知这位皇子,只要好处给够,贫道自然会出手相助的。
朱德远还是有些拿不定,依旧试探问道:“吾已经有三五月不能安稳了。”
“道长两道灵符,便治了吾失眠之症,可见道长道行高深。”
“按说道长这般高人,应该是一观之主,坐镇一地的……”
看模样,这位贵人对佛道修行的事情,还是有些了解的。
无尘子面上抽抽,看向一旁老神在在的曾德善。
又有曾德财轻轻咳嗽两声,将出神的曾德善拉回了心神。
曾德善被几人盯着,恍然大悟,解释道:“还是我生怕这路上不安稳,这才百般央了道长一道出行,护卫安全。”
“不过道长这本事,着实了得。”
“我这一路上遇着那些……东西,有不下二十次,都被道长还有几位供奉轻松解决了。我这次来京城,无有伤损,道长劳苦功高。”
无尘子被夸得有些面红,讷讷应道:“善人谬赞了。”
“也是散人安稳乡里,经济巴蜀,善功无量,神明庇佑,无有妖邪敢于侵扰。”
花花轿子人抬人,曾德善大肆夸赞自己,自己也得在这贵人面前好生称赞一番。
朱德远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曾德善与无尘子,怀疑其所言的路上遇着妖邪事情,毕竟这些贵人如今大多在朝堂忙碌,于外头民生知之甚寥,各地奏报也是安稳。只是这怀疑不能说出来,与人不利,故也跟着应承道:“曾老爷所言有理。吾不过带了那灵符几日,心中火躁已然消散了七八成。”
“今日吾贸然拜访,也是想看看道长是如何年轻俊杰,能够绘制出这般神妙灵符。”
“父亲,我说是个大哥哥,父亲还不相信。”朱灵嘟起嘴,有些不高兴地出声道。
朱德远摸了摸朱灵脑袋,安抚道:“是,为父误会我家小朱灵了。”
“小朱灵要什么,为父给你买!”
“要不,我去寻父皇给灵儿讨要也行。”
朱灵被这话带歪了心思,已经掐着指头盘算了。
朱德远应付了小朱灵,又转向无尘子:“道长,吾这心中还有不少烦躁,还欲请几道压制压制。”
“不知道长可否代为绘制几道灵符?”
无尘子也是无奈,一摊手道:“实不相瞒,三日前贫道与卧佛寺无色大师一道去做了个驱邪的法事,奈何那妖邪怨恨太深,我们几个超度不成反而受了不轻的伤,麻烦得紧,打坐两日,也未能恢复。”
“这几日,贫道都不能动笔了。”
“不过待得贫道能够下笔了,定然立时便为居士绘制,然后委了曾善人带给居士,可否?”
朱德远皱眉,好奇问道:“容吾好奇,以道长道行,还会被妖邪伤了?”
又斟酌了一番,其对于妖邪事情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追着问道:“京城之中素来安稳,吾倒是不曾听过有这些事情?”
言毕,朱德远还看了看曾家两位老爷,又道:“曾老爷倒是常年行走各地,可晓得外头如今可还安稳?”
曾德财只是在那朱德远目光看来时候,沉默不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
朱德远立即明白了,眼神扫过诸人,望向外头那虚空天地,眼神飘渺。
无尘子也懒的理会权贵之间各种担心,也不想插手皇庭之间的事情,实诚应道:“贫道还只是个凡人,没有那通天彻地的手段,自然会被那妖邪伤了。”
“不过贫道这两日修养,勉勉强强恢复了几分,不然今日居士怕是见不着贫道。”
“至于京城那妖邪事情,居士乃是贵人,等闲妖邪不敢招惹,自然居士对这些也听闻得少了。”
京城这般繁华地方,要不便是胡八姑这些顺着因果来的大妖,一般的地仙高人不会随意出手阻拦,前者也大多不会波及无辜,悄无声息间便将仇人害了;要不便是后宅阴私,自然有坐镇的高人暗暗化解了,而家宅之主也不会将自家丑事告知旁人,故而旁人罕有听闻这些鬼魅事情。
偶有一两件流传开来的,三五人传出去后,那事情连当事人都得连猜带蒙才发觉是自己,旁人只会以为是传说话本,如何敢信。
朱德远看来是个皇子,远在庙堂之高,本来鬼神事情便鲜少在庙堂上提及,尤其是京城这些地方,内阁六部,每日勾心斗角,每每权势算计,人员变幻如走马观花,自家好处都算计不过来,自然会将那些鬼神事情压下去。
偶尔听了几个传言,这些贵人只是觉得离谱,如何会相信。
——或者相信,知晓其有,但为皇帝敕令,当做不知。
曾德善也插话解释道:“难怪,前几日那胡真人说道长可能要休养几日,不宜打搅。”
“贵人昨日便来了,未能见着道长,贵人还颇为遗憾呢。”
无尘子这次如何也不能将自己凝神符当做等闲了。
蒋县令,伊明诚,无我大师,曾家之人,还有这位皇子,都对自己的凝神符颇为感兴趣,自己前几日受伤了,打坐恢复时候失了凝神符的凄惨模样,也证明了,师门的凝神符,真的是个好宝贝。
果然是身在宝山不自知。
修行之人如自己无事一身轻的不多,大多也要蝇营狗苟各种算计,修为还低下的也不少,自然杂念丛生,难以入定,此时那凝神符凝神香凝神丹之物便派上用场了。
读书士人需要凝神符,也是读书之时不能专注,摇头晃脑,反倒将好容易背下的两句诗词给丢出了脑袋。
至于官府之人,内宅算计,往来应酬,上下周转,朝堂百姓,无一不耗费心神,事情太多,稍有不慎便是顾此失彼,轻则丢官去职,重则牵连九族,有了凝神符相助,所思所想也要多完备几分。
如此算来,这凝神符用途颇广。
无尘子又暗暗赞叹了一下自己此前一番神操作,却是将那凝神符给了蒋县令,而不是一直挂在碧霞观。
碧霞观的几个弟子自然知晓凝神符的好处,又因着许多顾忌,自然不会将这东西交给官府或是世俗之人,其本身又不是大悲寺这般往来万千修行的大寺庙,自己观内那几个挂单道士也使不了几道。
若非是神来之笔,无尘子此刻怕还是在那碧霞观中艰难求生。
与蒋县令一番交易,还算舒坦,彼此都有好处,若是就此维持下去,无尘子也乐得清闲。
无尘子陷入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无言,而上头的朱德远稍稍打量无尘子,面上喜怒不显,又有斟酌,片刻应道:“既然道长受伤了,吾今日倒是带了不少上好的宝参来,或可对道长疗伤起些作用?”
言毕,其身后那一直一言不发的内侍已经出门去了。
无尘子立时委婉拒绝道:“如何使得,贫道这不过多打坐几日便可复原,如何受得居士的宝参呢?”
“不过居士所言的凝神符,贫道这伤有碍下笔,着实不能为居士绘制,实在惭愧。”
“无妨,道长的灵符还有些效果,想来还可以撑个几日。”
“既然道长还要疗伤,吾父子也不好多打搅。”
“待得道长恢复了,告知一声,吾到时定然再登门拜访。”
言毕,朱德远拒了曾德财二人挽留,又带了两个护卫一道离去。
曾家平日跟这些朱门贵人打交道颇多,晓得各人的脾气,若是往日自然会顺着多挽留一些,勾兑勾兑,也生出往来了,如今时日不对,也没有刻意将那皇子留下来,反倒是避嫌地只是让管家将人送了出去。
朱灵有心与无尘子言语两句,却被朱德远一个眼神止住了,只得悄悄跟着离去。
快要出门时候,其还回头,俏皮一笑。
无尘子也会心一笑,遥遥摆手,只目送其人离去。
朱德远一走,偏厅内无形气势便消散了几分,曾德财面上也挂了笑意,温和道:“真人在我曾家可住得习惯?”
“这几日老夫实在是忙碌,一直没能好生招待一下真人,倒是老夫失礼了。”
无尘子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曾德财这当做没看到,继续道:“真人一定要多待几日,待得德善与老夫将内外事情忙过了,一定带着领着真人好生在京城地头转转,还有那太乙观什么的,到时候老夫派大供奉领着真人好生拜访一下。”
“听闻里头都是有神通在身的高人,我们大供奉都是百般推崇,真人也是道门修行,若是能习得其一二,受益无穷。”
看来曾家确实忙碌,却是不晓得自己已经跟太乙观和卧佛寺都勉强搭上关系了,已经用不着曾家出面勾搭了,便稽首应道:“居士客气了,贫道在此有吃有住,出入也方便,又去了太乙观、卧佛寺两处高人聚集之地拜会,与几位高人混了个面熟。”
“无论吃住,比贫道在百江郡那破陋宅院好了许多。”
“这些都是托了居士之福。”
“反倒是贫道二人叨扰了贵主家,有些歉意,尤其如今已然快要到年节了……”
曾德财目光扫过无尘子,又与曾德善对视片刻,出声道:“道长一路护送德善如今,颇为辛苦,如今这一段时日,着实忙不过来,疏忽招待了。”
“待得老夫这些日子忙过了,定然好生感谢一下道长。”
“这些日子道长再要去何处道观佛寺,可唤我管家代为送上拜帖。”
“我曾家虽不是什么权贵之家,但在京城这地界上,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与那道观佛寺都能说得上话。”
无尘子已经寻得了太乙观的门路,又与无色大师勉强熟识了,京城或者还有一些坐镇了高人的道观佛寺,无尘子却寻不出时间上门拜会了。
道门修行之人也要有些同道朋友,却不能太多,过犹不及,朋友应酬太多了,反而有碍自身清修,得不偿失。
故而道门修行叫做清修,是躲在道观中闭门修炼的,而佛门的清修,则是心中清净,不困于俗物百相。
既然不想与曾家走得太近,也不想被曾家拉扯残货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坏了自己这点清净心,安稳身,无尘子便委婉拒绝道:“谢过居士了,此事以后再说。这两日贫道那麻烦还未解决。”
“一时半会,贫道怕是分不出心思来寻访高人。”
“至于将这事情解决了,也到了过年时候了,诸道观佛寺有各种法事,诸位高人也各自忙碌,贫道更不好叨扰了。”
无尘子这话,已然明明白白告知曾家两位老爷:贫道还要安稳修行,无心寻访高人!
曾德财有些惋惜地看了无尘子。
无尘子被曾德财目光打量得有些发毛,方才那内侍已经恭敬入门来,又递了张单子给无尘子,道:“这是我们老爷感谢道长的谢礼。”
“也烦劳道长早些将那灵符备好。”
当着曾家两位主子在,无尘子只是将那单子收入袖口,复应道:“烦劳……公公代为谢过居士。”
“贫道伤势一恢复,立即便为贵人绘制。”
那内侍交托毕,又对着曾家两位主人遥遥拜别,便告辞而去。
无尘子也不欲跟曾德善二人磨蹭,稍与二人客气了片刻,随意糊弄了两句道经佛文,告知了对方自己独身自保的心思,让曾家老爷心中的哀叹和不满生了些,不等气氛彻底尴尬起来,便告辞回了客房,继续打坐疗伤。
无尘子离去后,曾德财颇为惋惜地叹息了片刻,又叮嘱了曾德善若是有机会,还是要将无尘子笼络下来。
曾家也有不少供奉。
且不说巴蜀曾家分支还有东南一带曾家分支,只说京城这曾家主脉的供奉,便有二三十位。
曾家的这些供奉,平日干的最多的,还是寻着主家索要各种灵丹妙药,或是朱砂裱纸,偶尔也有去寻那太乙观、卧佛寺的和尚的,但并不得后者如何看重,多是耗费银钱请一二开光法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