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略过此人,向着其人身后诸人看去。
那一帮子人都还是素衣穿着,比乌正信一家还要差几分,补丁相叠,袖口层卷,男女都有,中青齐全,不过多数是精壮汉子,都目含不善盯着自己二人,手上有了动作,或拳或爪,杀气四溢,若非是那王正丰扬手止了诸人动作,想来这几人会忍不住冲上来将无尘子二人强行压服。
又有那张氏带了两个妇人躲在堂屋烛光之外,又有担心,又有欢喜地盯着无尘子二人。
乌正信三个儿子也躲在张氏一旁,一副看好戏模样。
乌正信看了两边剑拔弩张模样,忙跳出来劝道:“王侄……”看王正丰一脸冰冷冷瞧向自己,一身汗意瞬间便收了,打了两个寒颤,忙改口:“王真人,这两位是郡城碧霞观的有道高人,法力深厚,冒犯不得!”
看王正丰不为所动,乌正信也有些焦急,忙喝道:“几个兔崽子,还不给三位真人和这几个堂兄堂嫂都找座的!”
子真道人看乌正信满头大汗模样,安慰道:“乌老丈莫要慌张,王真人修行有成,今日前来寻贫道,想来是贫道论法说道的,至于旁的几位,当是受了王真人点化,也跟着王真人听闻贫道说些玄门正法,也是福缘!”
言罢,看依旧木讷不懂的真儿,又念了一声“无量寿福!真儿,还不替为师和师叔说法论道准备准备?!”
这话似乎起了提醒作用,真儿闻言,忙不迭地去了一旁房间,应是取说法物件去了。
乌正信三个儿子也忙冲进来,对着王正丰尴尬一笑,跟着乌正信一道去收拾椅凳去了。
王正丰轻轻伸手,压下身后诸人的不忿,取了堂屋之中上座位置,大马金刀坐下,不屑地看了无尘子和子真道人,悠然道:“既然乌族叔说你们二人都是修行高人,那便说道说道,你们有什么修行手段?”
“若还是跟前边的几个行路骗子一般,满口道德经一类糊弄言语,也不要怪本尊揭了你们原形,将你们打出我鹿扬镇了。”
“至于族叔那个破烂小庙,已经起不了作用,族叔还不如来随本尊修行。”
“就算族叔年岁大了,不能成仙,也可以强壮身体,延年益寿。”
子真道人也没有计较王正丰的态度,接过真儿递来的黄铜香炉,在一众好奇愤怒目光之中,悠哉游哉地燃了一节朱红色香胎,任凭那丝丝缕缕清淡香气腾空而起,复又掐了个诀,从虚空中招下来几缕阴气,不过几个呼吸,香气与那笼罩整个镇子的阴气相激,迸出点点火星。
此乃正阳驱魔香。
那阴气确实有问题,若是纯正阴气,不会被这正阳驱魔香驱逐。
“哔啵”之声虽小,却也清晰可闻。
一群人只看见子真道人摆了个怪异姿态,然后就不动了,然后才是香气里面冒出火星。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刘三儿看了王正丰阴冷表情,又有身旁诸人看得莫名其妙,便出声喝道:“别以为有点遮掩法,就能诓骗我们王真人!”
“对,说,你们来我们镇上是要干什么坏事?”
子真道人依旧悠闲,缓缓净手,又取了无尘子上座,这才盯着阴晴不定的王正丰道:“王道友既然是修道之人,当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王正丰脸上依旧沉稳,目不斜视,并未作答。
刘三儿又插话道:“我们真人已经说了,你这是遮掩法,糊弄我等的!”
子真道人不理会一群一无所知的凡俗百姓,对那王正丰也没半点好脸色,反而转头看向一旁面上已经挂着怀疑神色的乌正信,问道:“老丈侍奉神明多年,纵然不曾修得法眼,应该也能看出这是什么?”
乌正信三子看了面上阴沉的王正丰,低声道:“爹,我们……”
话出口一半,已经被乌正信出口呵责道:“闭嘴!真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子真道人又道:“老丈近年来,可是见了不少这般情形吧?”
乌正信看了双目冷冷盯着自己的王正丰,又看了眼神清明的子真道人和无尘子,又看看在明暗烛火光影之中盯着自己的一众镇民,脸上汗水哗啦哗啦往下掉,比午时随着无尘子三人上山时候还要密集。
无尘子倒是知晓子真道人燃的是什么,毕竟其之前在曾家庄上也用过。
这是碧霞观的宝物,乃是取朱砂沉香之物为原料,取了不少于三月午时阳光之力,再辅以许多手段揉制而成。
彼时在曾家庄的时候,曾德善业力太大,吸引了太多阴魂。
曾德善在那十余个仅有一点人形的阴魂纠缠得身心俱疲后,不得不请了无尘子与子真道人二人前来化解。彼时曾德善样子,比无尘子第一次见到时候其人被胡八姑夜夜吸取阳气的模样没有好上多少。
那时也是无尘子第一次见着子真道人,更是第一次见着子真道人使用那正阳驱魔香。
一点点白烟在卧室内散开,遇着个阴魂,便击出点滴火星。
无尘子开了法眼,自然能看的影影重重的阴魂对那白烟避之不及,也顾不得纠缠被黝黑业力缠身的曾德善了,纷纷借着门窗遁走。
这香料乃是祛除阴邪的上佳利器,尤其是应付那些善于藏匿于阴凉角落的鬼魅邪物。
乌正信被一众人凌厉眼神逼得大汗淋漓,终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小老儿在敬香时候,也有这情形。”
“只是没有真人这香来得多。”
“小老儿还以为是香烛有问题。”
今日乌正信是亲眼看了镇子被漫天阴气笼罩的模样,此时又被子真道人刻意提醒,自然明白了这是天上那无穷无尽的阴气作祟。
刘三儿看乌正信面色凝重,倒是不知晓其中隐情,反是笑道:“乌叔,你莫以为你们装模作样,就能唬住我们了!”
“这分明是两个野道士装神弄鬼搞得。”
王正丰显然也知晓这是哪般情形,居然没有反驳乌正信,而是换了更为舒坦姿势,半坐半靠,双眼半睁不闭地看着子真道人二人。其人到底是千百亩土地的老爷,虽然年轻,居移气养移体,摆出冷脸姿态,也有几分气势。
气氛有些凝重,八仙桌上一点摇曳的烛火,将众人的身影投在有许多痕迹的黑墙之上,张牙舞爪。
子真道人并未被这几个起哄的镇民唬住,更不会怕一个小小的乡下土财主,与王正丰对视片刻,好容易憋住心头那点笑意,出声道:“看来王道友也是知晓这内情的,只是道友的几位信徒可知晓这内情?”
“也不知王道友布下这局,可是为了哪般心思?”
王正丰换了个更为舒坦姿式,坦然道:“本尊能使得众位兄弟强身健体,也是庇护这地方风调雨顺,你说我会害这镇上的人?”
身后诸人齐齐高声应道:“不会!”
声音响亮,几乎将八仙桌上一点烛火都压灭了,头上的黑瓦也震动了几下,落下几片黑色残枯物件,不知是何物,又有好几个人眼看黑灰要落在王正丰身上了,急忙各自伸手,将其挡下了。
子真道人自然不会被这几个镇民的气势唬住,只是看着坦然的王正丰,疑惑许久,道:“如此看来,道友却不是这局的推手?”
“既然道友不明白其中厉害,便还是做你的富家翁去吧。”
“事涉阴阳,稍有不慎便有生死危机。”
“还有一地风水,祸害千百人,罪孽深重,你之福泽,未必承担得下来!”
王正丰看子真道人说的认真,忍不住便笑了出来,可惜子真道人二人面色也冷冰冰的,片刻其不得不自讨没趣息了笑声,道:“本尊好不容易才见识到修行的好处,也快要将诸位族兄都带上修行,你跳出来劝说本尊退出修行,你说你是不是修行修傻了?”
“有本尊在,镇子定然安稳无忧。”
“你们也有点小本事,可以去其他地方糊弄了,这鹿扬镇容不得你们两个招摇撞骗。”
“且去吧,也是本尊手下留情了。”
虽然没有动作,但无尘子分明看的王正丰眼中的俯视,也看出王正丰将指着子真道人骂的动作压下了。
子真道人面上抽动,白净的脸上一抽一抽的,显然忍得极辛苦。
在这阴气倒扣的地方,还想修行。
越是修炼得快,越是死得快。
王正丰手上一摆一摆的,打量了无尘子二人片刻,声音低沉问道:“本尊看你也是个有点本事的,说吧,打着为族叔那不成气候的家庙开光的名号,想在我们鹿扬镇作甚,是看上了我鹿扬镇的风水宝地,还是图谋我鹿扬镇山里面即将出世的宝物?”
其身后诸人又是齐齐大喝:“说!”
这声音比刚才还要大几分,漆黑的屋顶又窸窸窣窣落了不少黑色下来。
无尘子看乌正信和子真道人都要言语,忙插话道:“乌老丈的修行不济,不能为镇民驱邪散鬼。听闻碧霞观的真人道行高深,这才请了师兄过来起坛作法,帮老丈供奉的菩萨金身开光。”
“至于旁的,我师兄弟二人平日忙的脚不着地,你们一不给银钱,二不供奉香油,至于这地方的……什么宝物,还不晓得哪年哪月在哪个犄角旮旯。我师兄弟二人也不是饭食吃多了,懒得管你们这闲事。”
“也是老丈与我们师兄弟有些善缘在,不然我师兄弟二人在镇口便直接回去了。”
王正丰一脸怀疑地看着无尘子。
无尘子倒是没有半点违心模样,毕竟其也真的打算请子真道人明日为乌正信供奉的土地爷起坛加持一下,算不得违心。至于旁的解决墓葬山的事情和解决王正丰等一帮子被蛊惑的信众,也是目的之一,只是没说而已。
子真道人知晓无尘子平日都比较灵活,不想其人竟然灵活至此,倒是与自己心思一般无二,也点头应道:“乌老丈也在我碧霞观挂了名号的,竟然连化解个寻常阴气事情都有些艰难,我碧霞观必然要为老丈加持一二,免得一些阴魂小鬼都敢在菩萨面前放肆了。”
子真道人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有理有据,还有几分傲气,无尘子见得乌正信看向子真道人的样子都不对了。
乌正信不过是乡下的神汉一个,哪有机会在碧霞观挂名!
这老头也不晓得挂在碧霞观的好处!
但子真道人说了这话以后,碧霞观自然会将乌正信放入往来道友名单中,三五不时送出几道护身符,遇到了些难以应付的邪异事情,也是优先处理,至于求得官府敕封,乌正信这点本事,还是莫要丢人现眼了。
老头只是想着,自己跟碧霞观扯上关系,再上门求着帮忙寻个上好地方做身后安葬的,也容易些。
躲在一旁阴影之中的乌正信三子,看向子真道人眼神也多了几分信服。
一众人在王正丰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子真道人依旧挺身而出,倒是没有辜负自己老父亲的心意了。
无尘子暗叹一声:这邀买人心的手段!
眼看身后众人便要起哄,王正丰正色道:“既然你们碧霞观只是来帮乌叔的,尽早起坛作法,尽早离开。”
“本尊观你们也是有点本事的,若是能留一下一二修行手段,本尊手中也有不少修行的秘本,也不吝啬与你们一二!”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你们二人在镇上诈骗镇人,本尊也有雷霆手段,到时候你们二人就逃不得了。”
言罢,其也不与身后诸人解释,起身环视了乌正信一家子,袖袍一挥,便带了一众十来人乌泱泱离去,也算迅速。
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不明不白。
无尘子有疑惑神色地看了子真道人一眼,子真道人也是疑惑地与无尘子对视,显然也不清楚这帮子气势汹汹的人缘何直接离开了,既没有放狠话,也没有动手,与那些歪门邪道实在是不太像,但若说是真正修行之人,也不像。
一盘正阳驱魔香就将十来个人唬住了,那这王正丰,还真是个水货!
乌正信整个人倒是放松了不少,伸手拂去脸上汗水,叹道:“这侄儿,老头我是惹不起了!”
“爹!”
乌家三个儿子看乌正信有些瘫软,忙上前扶住,劝道:“我们都说了,爹不要去找什么人对付他,爹偏偏不信!”
“这位王真人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
“当今镇子上,也就族老能够说两句,都还要小心谨慎的……”
子真道人与无尘子二人各有盘算,但掺和进了这场好戏,两人一时还没有梳理妥当,也就跟着乌正信一家吃了晚饭,便各自休息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上,子真道人便与无尘子一道准备给乌正信住持的小庙做场简单的法事,将那失了灵性的土地神像重新开光,将昨夜的空口承诺给实现了,其后再去镇子上转悠转悠,看能不能打探一下王家的底细。
昨夜来看着小庙,周围乌戚戚一片,远处的山水模样,只能隐约看的一点影子。待得今日看清周围情况,倒觉得这位置还是一处不错的地头,后有百里生机勃勃的山脉蜿蜒而来,伏头此处;前是往来镇子的丈许宽的通达主道,左盘右绕;立身庙中,瞧得见行人往来;盘腿蒲团,引得动二气上下;外还有在树荫之中穿行的溪水能带来看得见摸不着的凉意,将头顶炎炎烈日的暑意消解几分。
动静得宜!
是个好地方!
昨夜确实走眼了!
无尘子倒是觉得那为乌正信祖上布置这位置的高人眼光不错,这位置虽不是这镇子上最好的,但绝对是最安静的,虽离镇民远了些,但更多了几分山野的安静味道,更适合吐纳修行,参悟大道。
只是少了一点根骨,缺了两种法门。
收回目光,无尘子又留神在庙门外起坛做法的子真道人起来。
本便简陋的木桌法坛之上,青烟未见,烛火未燃,便是贡品也是焉巴巴的。再细细留神,子真道人请神的咒语都是错漏不全的,手上的印诀也是错了几个指诀的,脚下的罡步也是杂乱无章的,但其人还做得似模似样的,使得无尘子忍不住扶额低笑。
不过真的开光土地神像,早在这法坛设立前已经弄好了,此时不过是做做样子。
这法事,糊弄山精野怪都糊弄不过去。
一点神光不显,半丝法力不动。
对这一场法事,便是乌正信也没有半点期待,没想着靠这么一个法事就能让镇民重新相信自己,只是盼望子真道人能够将镇上那恐怖的阴气给解决了先,便是王正丰蛊惑一帮信众不知道在鼓捣啥,乌正信都可以先忍上一忍。
无尘子也看明白了乌正信的心思,但没有点破,只是觉得王正丰的事情说不得与那墓葬山上有些关联,两者可能还要一道解决。
正看着子真道人装模作样,无尘子眼角瞥着一五十余岁的人急急赶来,远远见着在小破庙前的三人,大汗淋漓的脸上浮出喜色,又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