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丹心毒手
那只烙印在手腕上的凰火图纹还在突突跳着,每一次脉动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苏九儿的突然发难像撕开了一道口子,烟尘还未散尽,那药王令反射的冷光就直直刺进人眼里。
韩薇薇还死死揪着我没被烙下的那只右臂袖口,指节泛白,浑身细细地打着颤。我甚至能感觉到她隔着衣料传过来的心跳,快得像只被逼到绝路的雀鸟。
“药……药王令?”她声音抖得厉害,眼睛瞪圆了盯着墨影掌心里那块冰凉的东西,里面全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它……它能救清雅姐姐?”
凰舞炎那不顾一切的血誓带来的沉重还压在心口,墨影这一现身,药王令的寒光像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将空气搅得更粘稠。
“救?”苏九儿的声音凉浸浸地插了进来,带着狐狸独有的那种打量的味道。她慢条斯理地掸着狐裘上蹭的灰,眼神却溜冰似的滑过墨影毫无表情的脸,最后落在他托着令牌的手上,嘴角往上勾,却没什么笑意,“啧啧,黄泉路上送解药,谁知道是不是走个过场?别又是个坑。”
她往前凑了半步,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异香,混杂着地底带来的陈腐和一丝丝新沾上的血腥气,又钻进鼻子里。“我说小影,”她尾音拖得长长,“这稀罕物件儿……怎么落在你‘影舞阁’手里了?”她视线紧锁墨影兜帽下的阴影,笑容里的试探尖锐得像磨快的骨片,“你家那位主人给的?还是……你自个儿拿命搏来的?”
墨影根本懒得理她。他手托着那枚刻着“枯荣”二字的黑沉令牌,直接绕过苏九儿伸来的视线,转向我。声音平板得像在背书:“‘药留一线’,东市旧街。令牌开路,人可见。”每个字都硬邦邦的,没有任何修饰,丢下这冷冰冰的一句,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说完,他握着令牌的手指收拢,那点象征生机的东西瞬间隐没在他宽大的黑袍下,他整个人像滴水融入深井,悄然退后一步,重新站回阴影和废墟交织的角落里,存在感变得比刚才炸飞的石头沫子还要稀薄。
“东市旧街?”凰舞炎被两个近侍艰难地搀扶着靠在一块半塌的断碑边,她刚逼回去一口翻涌的腥甜,脸色惨白得和身后的石柱差不多,那双燃烧过的金瞳此刻烧得只剩底灰般暗淡,可里面的火焰还在顽强地闪着余烬。她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厉害:“那……那旮旯角……前朝放逐罪臣的老窝,几道街外就是乱葬岗!药王谷……找那种地方落脚?”她嗤笑一声,牵动了内腑的伤,猛地咳起来,嘴角又溢出些血沫子,“呵……好得很……龙脉折腾成这样……还……还送上门去找死!”
龙脉破碎的余音还没散尽,天穹的伤口仍在缓慢地淌着滚烫的金红色“脓血”。这片昔日皇权象征的宫苑,此刻在凰舞炎带着血味的嘲笑中显得格外荒凉和讽刺。
韩薇薇的手突然把我攥得更紧了,她几乎是靠在我身上才能站稳,声音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药留一线’……我……我去清茶楼替雷烈大哥买伤药时……巷子口好像……好像是有个歪歪扭扭的布幡子……黑底白字写了这四个字!”她努力回忆着,小脸紧绷着,眼巴巴地看着我,仿佛只要我点头,那线生机就有了着落,“很不起眼……门口堆的草药筐都快把门堵死了……”
“听见了?”苏九儿抱着手臂,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始终挂着,眼神却扫过我手腕上那个还在隐隐作痛的凰火烙印,又飘向远处破碎龙脉撕裂的天幕,声音压得低,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凉薄,“火鸟快烧成炭了,那边的小花骨朵和林丫头可都等不及被阎王点名呢。尊驾您这前有狼窝后有火坑的……啧,这药王谷给指的门路倒是应景,要么去那阴沟里搏一搏阎王爷开不开恩,要么在这儿看着熟透的小果子烂在地里。您,赏句话?”
手腕的烙印每一次搏动都连着血脉,尖锐地提醒着凰舞炎强行留下的灼痛印记。远处,天穹的伤口还在无声地流血,将皇权倾颓的影子投射在每一片破碎的砖瓦上。
墨影站在阴影里,像一尊融进了石壁的雕塑,那块冰冷的药王令的轮廓被他彻底藏在了袍袖的黑暗中。
“走。”我拔脚迈过脚下那道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石缝,断裂的宫砖在脚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韩薇薇立刻紧紧跟上,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着我右侧的衣袍下摆,仿佛抓住唯一的支柱。她小小的身子微微发着抖,每一步都几乎踩着我的脚印。
“呵呵,这就对了嘛。”苏九儿轻笑一声,狐狸眼弯起,里面却没有温度。她动作轻飘飘地绕到前面,像是不经意地替我拨开挡在路上的一截烧焦的残破木料,那动作甚至带着点俏皮,语气却直切要害,“不过小影啊,”她声音不高,恰好能越过我的肩膀,落入那片阴影,“你那令牌……是‘枯’面朝上,还是‘荣’面朝上递给咱们尊驾的呀?”她微微歪头,唇边的笑带着淬了毒的疑问,“这一面之差……进去是救人,还是送点心……可就两说了哦?”
那块沉重的药王令,一面刻着“枯”,一面刻着“荣”,墨影刚刚亮出的那一瞬……到底是哪一面朝向我们?这轻飘飘的问话,瞬间如冰针扎进了几乎凝固的空气里。
墨影那团裹在影子里的东西,像是被这话语惊扰的幽潭,微微动了一下。兜帽下那两点几乎看不分明的幽光似乎抬了抬,像掠过水面的夜鸟翅膀。他开口,声音平板依旧,在残破宫苑的萧瑟里如同断弦拨响,字字清晰:
“‘枯’向死,‘荣’向生。”顿了一下,如同宣判,“我拿到的,是‘枯’面朝外。怎么选,是你们的事。”说完,他彻底沉寂下去,影子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与身后的断壁颓垣融为一体,仿佛刚才吐出致命消息的根本不是他。
“呵……‘枯’面朝外?小影,你这活儿干得可真地道!”苏九儿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手夸张地捂了下嘴,眼睛瞪大,里面却只有一层浮在寒水上的戏谑,“这冷冰冰的交了东西就算完?真不知道你这主子的门道是越来越邪乎,还是你这小影子啊……呵呵。”她尾音含混,像裹着糖霜的毒药,“连句生死令都分不清正反不成?”她笑着摇头,又凑近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奇异的亲昵感,像毒蛇吐着信子:“我说尊驾,‘枯’门送行是规矩,可那药王谷也不是铜墙铁壁。只要价码够……我嘛,最是怜香惜玉,悄悄溜进去捞个人出来,保个暂时的心跳……倒也不是太难……”她手指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自己的耳坠,亮晶晶的坠子晃了晃,“无非是……加几朵新鲜的毒花尝尝嘛。”
韩薇薇的呼吸猛地屏住了,攥着我衣角的小手瞬间收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衣服里,声音惊惶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不……不行!清雅姐姐的身体受不住再折腾了!而且玉儿……玉儿她……”她说不下去,眼睛里蒙上一层绝望的水汽,“她们熬不住的……”
连墨影这旁观鬼魅都掀了底牌,眼前只有“枯”路一条。苏九儿的“交易”根本不能接——代价太大,变数更多。
我右臂猛地向外一摆,衣袂带起一股微小的气流,将苏九儿那只贴近的、散发着危险幽香的手隔开寸许。她指尖的温度凉丝丝的,像爬行动物的皮肤。手腕上那该死的凰火印记被这股力量牵动,又是针扎般一刺,提醒着此刻身处何地。
“带路。”对着那团几乎无法分辨轮廓的阴影开口,声音平直得像砸在断石上,“不是‘药留一线’么?”目光扫过韩薇薇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扫过远处靠在断碑旁喘息不止、眼神却兀自带着火苗残烬的凰舞炎,最后定格在苏九儿那张挂笑却冰凉的狐狸脸上,“把令牌给他。枯面朝外,就敲枯面。枯死他枯不死我们,看他本事。”
东市旧街的尾巴跟护城河那条流贯全城的臭水沟纠缠在一块儿。韩薇薇带路,每一步都比往常沉重许多。她紧靠在我右侧,几乎是半步不落,似乎生怕被甩下。苏九儿走在侧前方不远不近的地方,步态悠然,像在逛自家后花园,只是那双耳朵似乎一直微微翕动着,警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墨影则如同我们脚下那道拉得长长的、形状不断变幻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缀在不远处,像一道无法摆脱的暗沉注脚。
越往深处走,越是破败荒凉。石板路坑洼不平,里面积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黑黄色浑浊液体,散发着浓重的恶臭。两旁歪斜欲倒的泥墙土屋居多,大多门窗朽烂,黑洞洞的像骷髅空荡的眼窝,偶尔透出点昏黄的劣质油灯光,还有几声模糊不清的老人咳嗽或孩子哭声。几只皮毛邋遢的大老鼠被我们的脚步惊扰,慢悠悠地钻进断壁颓垣的阴影里,丝毫不惧生人。
“就……就在前面那个岔路口右拐……巷子尽头……”韩薇薇的声音细如蚊呐,指向前方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几乎被两侧房屋巨大的倾斜阴影彻底吞没。那里传来一股浓郁的、腐朽枝叶沤烂般的气息,比臭水沟的味道更浓烈、更刺鼻。
巷口果然立着一块污迹斑斑的黑布幡,白字写着“药留一线”,在无风的气流中软塌塌地垂着,像条垂死的蛇。再往下,巷子尽头的景象让韩薇薇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角。
与其说是门脸,不如说是在两堵歪歪扭扭的危墙夹角硬凿出的一个洞口。没门板,只有一个黑乎乎的、拱形的不规则缺口。洞口外歪七扭八堆叠着许多半人高的柳条筐,大部分已经朽烂发黑,里面杂乱地塞着许多已经风干蜷缩发黑或正沤烂腐败的草药藤蔓枝叶。就是这些东西散发出那阵阵浓烈到刺鼻的腐草气息。只有旁边一点空隙能勉强侧身挤进去。
苏九儿停在那片狼藉的巷口,看着那些腐烂的药篓和黝黑的洞口,鼻翼轻轻抽动了两下,嘴角嘲讽地撇了撇,没说话。墨影的袍角在那堆烂草筐的阴影边缘无声凝定,像一道分割幽冥的界碑。
“在……就是这儿了……”韩薇薇声音小得快听不见,眼神怯怯地看着那个黑洞似的入口,那里面的黑暗像是会流动,隐隐约约飘出一丝丝冷冽辛麻的草药味道,混在浓郁的腐败气息里,像毒蛇吐信。
墨影无声地挪了一下位置,几乎贴着一只快要散架的烂草筐站定。他并未主动踏入那狭窄的入口,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一线微光能够照亮他袖口的空隙。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从他垂落的袖口探出,正是那面刻着“枯荣”的药王令。令牌被他随意地拿在手中,“枯”字那面毫无保留地朝上迎着那微光,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他将令牌递向我所在的方位,动作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或指引。那姿态,仿佛只是一个转交信物的沉默邮差。洞口深处一片死寂,只有不知从哪里渗出的冷风吹过烂草筐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腕上那烙印又狠狠刺了一下。
正要开口让墨影持令去叫门,那黝黑的洞口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很多干燥的硬物彼此摩擦滚动。紧接着,一个极其低沉沙哑、如同两块枯木摩擦发出的声音飘了出来,每个字都透着刻骨的阴冷,像贴着人后脊梁说话:
“令牌……谁给谁的……”
声音不是冲着某个方向,仿佛就弥漫在门口这片狭窄的空气里。
墨影那模糊不清的身形纹丝未动,沉默了一下,才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调子吐出两个字:“墨影。”
洞口的黑暗似乎蠕动了一下。片刻的死寂后,那枯木摩擦的声音再度响起,寒意更甚:“墨影……是影舞阁主养的狗……”
“狗,拿死字敲门……想让主人死啊?”后面半句像是从狭窄的门洞里挤出来的一阵阴风,直直吹在脸上。
韩薇薇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半步,脸色更白了。苏九儿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一直保持着,眼神却在洞口和墨影之间溜了个来回,没吭声。
“拿着死字,就踏这死路进来。”洞里那枯木摩擦的声音又响起了,带着一种渗人的死寂味道,“其他人……滚远点守着。”
“不行!”韩薇薇猛地抬头,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林姐姐和玉儿快要不行了!那令牌……”
她话还没说完,洞口深处那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如同利爪刮擦腐朽的棺板,打断了她:“多嘴!滚!”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混合着浓烈的尸药气从里面猛地冲了出来!
韩薇薇如遭重击,整个人剧烈一晃,脸色唰地惨白如金纸,剩下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我伸手将她往旁边挡开了些力道。那小脸煞白得透明,唇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全是惊恐。那洞里冒出来的腥气混着浓郁的药味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发晕。手上那凰火烙印突突跳得更急了,烧灼的刺痛感顺着胳膊往骨头里钻,混着这弥漫的腐臭药味,胃里一阵翻搅。
“这死屋里的味儿……啧啧,熏得人脑仁子疼。”苏九儿捏着鼻子往后退了小半步,扇了扇风,眼珠子还黏在我手腕上烙着的那个凤凰印子,又瞟了眼洞里那黑黝黝的窟窿,拖着调子,笑意盈盈地冲那洞口提了声音:“喂,里头那位憋得发霉的‘高人’,外头这位爷可不是来给你这破屋子‘添点新鲜人气’的闲客!没他点个头画个押,我们这位影儿小哥哪敢自己进门呀?您那死路是留是封,总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屈尊’踩一踩,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里面沉寂了下来,那股逼人的阴冷气息似乎凝滞了片刻。
我抬手指了下那黑洞洞的入口,手腕上那印记灼得人心里发躁:“墨影,进去。拿着那‘死’面牌子。”那枯木摩擦的声音刻薄无情,对墨影更是恶意满满。但这“枯门”……如今是唯一的门。
“……是。”墨影兜帽下的阴影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他托着那枚“枯”字朝上的药王令,径直朝那塞满烂草筐的黝黑洞口走去。他的动作并不急促,甚至显得有些迟缓,每一步都踏在湿滑肮脏的地面,发出粘滞的轻微声响。
走到洞口那堆腐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草筐旁,他脚步没有半分停顿。手臂径直穿过那些被岁月和湿气沤烂、挂着不明黏液的枯枝败叶,黑沉沉的药王令在洞口微弱的光线下散发着孤冷的金属反光。令牌被他稳稳地向前一送,仿佛递入一张无形的、布满粘稠液体的巨口。
就在令牌边缘即将没入洞口那片最浓稠的黑暗时——
嘶啦!
一道灰白色的、带着极强韧性的东西猛然从洞内激射而出!快得如同毒蛇出洞!
那东西并非绳索,更像是……某种被特殊处理过的干硬动物长筋!它精准无比地缠绕住药王令牌末端墨影的手指和令牌本身!
一股巨大的拖拽力袭来!墨影持令的手猛地被向前一扯!
但他脚下如钉在地面一般,纹丝未动!那缠绕上来的灰白硬筋瞬间绷得笔直!洞口两侧堆积的烂草筐被他稳如山岳的身形带得簌簌震颤起来!无数腐烂枝叶纷纷剥落。
就在筋索绷紧的瞬间,洞内又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陈朽的机关在运转。紧接着,一股极其阴森、如同无数冰针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某种腥甜又令人作呕的药粉气息,猛地从洞内喷薄而出!像是一口隐藏的毒窖被突然打开!
那气息所过之处,洞口地面上散落的几片枯叶瞬间卷曲发黑,发出嗤嗤的轻响!
寒气直冲离洞口最近的墨影面门!他的兜帽被气流掀得向后一荡,露出了极其模糊的侧脸轮廓,似乎只是下巴线条一瞬间绷紧了些许。但他不退反进!那只被灰白硬筋缠住的手猛然发力!不退!
那灰白硬筋和令牌像是与洞内的力量瞬间陷入僵持!一个要扯入,一个稳如磐石!药王令在角力中微微震颤!
“哼!”洞内传来一声如同朽木迸裂的冷哼,带着几分意外和明显的恼羞成怒,“影舞阁的狗……倒有几分蛮力气!”
话音未落,洞口的黑暗无声地裂开一道大口!不再是无形的阻隔,像是那狭窄的“门洞”被某种力量强行扩大了一圈!一股更浓郁、更阴郁腐朽的气息涌了出来。
墨影沉默地踏前一步,靴子踩在那些腐叶断枝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道因他靠近而强行扩开的洞口阴影将他的身影彻底吞没,如同被暗沉的墨汁瞬间晕染殆尽。他、药王令和他手中的灰白硬筋,都在洞口处一闪即逝,融入了那片仿佛可以隔绝生死的黝黑。里面连一丝脚步声都没传出来。
“哐当”一声闷响,像是沉重的朽木门板被从里面强行合拢,死死撞上。仅存的微弱光线被彻底截断,只剩下拱门外面糊着的那块写着“药留一线”的破旧黑布幡,在死寂中微微摆动了几下。墨影进去后那洞口放出的阴冷瞬间又倒灌了出来,裹着浓烈到发腻的陈药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难以捕捉的腐朽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韩薇薇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在我身旁不自觉地微微发着抖。苏九儿则抱着手臂退了几步,干脆靠在了巷子另一侧布满苔藓的青石墙上,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道紧闭如石的“门”,似笑非笑,像在欣赏一场精心布置的哑剧。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巷子深处透不进风,只有那破布幡死气沉沉地偶尔随着气流摆动一下。那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草混杂着刺鼻药气沉甸甸地压在鼻腔深处,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错觉。
忽然——
“吱呀——”
一声轻微得如同枯枝断裂的声音从洞口里透出来。紧接着,那仿佛与墙砖融合成一体、又重又厚的朽木门,竟然从里面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缝隙里没有光透出,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那逼人的阴冷死气却淡薄了很多。取而代之涌出来的,是一股极其驳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大杂烩:浓重的土腥味里裹着大量熬煮药草特有的苦辛,又混着许多种刺鼻得几乎让人流泪的辛辣异味,更深的地方,隐隐透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像是最纯净的雪莲心蕊混着凝露的冰寒气息——却被前面那些霸道的味道压得几乎闻不到。
那缕稀薄的清甜气如同垂死的萤火,顽强地在腥苦辛辣的浊流里挣扎闪烁了一下,又瞬间被淹没殆尽。
缝隙后的黑暗安静地等待着,无声地诱惑。
没有墨影的身影出现。没有邀请。没有警告。只有这开了口的洞口,散发着更浓烈也更混乱的气息,像深渊无声地张开了嘴。
“开了!开了!”韩薇薇第一个叫出来,声音里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整个人都因激动而绷紧了,下意识就要往前冲。
我一把扣住了韩薇薇的胳膊。小姑娘细弱的手臂在我手里猛地一颤,惊愕又茫然地回头看我,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委屈的水汽。
旁边那被岁月和湿气浸透的歪斜木柱上,赫然钉着一截灰白色的东西——正是刚才洞内射出来缠住墨影手腕令牌的那条动物硬筋!
只是此刻,这条原本韧性十足的筋索,从中间断开!断口处如同被火烧灼过一般,焦黑蜷曲,还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糊味!它像条被打断脊骨的长虫,无力地耷拉在木柱半腰上。
“这……”韩薇薇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截半垂的断筋,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刚刚冒出来的喜色冻僵在眼底,变成了赤裸裸的恐惧,身子又开始细细地发起抖来。
苏九儿抱着手臂,轻轻“啧”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有趣东西。她慢慢踱步过来,停在那敞开一道缝的黝黑洞口边缘,离门里弥漫出的怪异气味就差毫厘。她微微眯起那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眼,似乎在辨别那里面飘出来的无数种气味源头。
突然,她脸上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倏地僵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极其隐秘微小的东西瞬间击中,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精光!她侧身让开那道缝,猛地抬头,第一次用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目光深深看进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耳根划过的冰凉匕首:
“林丫头身上的‘噬心蛊引’…和里面那点‘苦麻葛藤’味混一起…再加上你手上那火鸟烙的火毒……”她顿了顿,眸底精光跳跃,像盘算着秤砣两端的砝码,“再加点‘阴冥腐骨霜’的引子……”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敲在人心上,“进去,怕不是得立刻变朵上好的‘魂缠花’?”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歪着头,目光在我和那黑洞洞的门口之间转了个来回,嘴角又慢慢勾起那抹意味不明的笑,“这门开得……可真是‘香’得够劲啊。”
韩薇薇彻底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眼神在我和苏九儿之间惊恐地游移。那洞口的腥辛气味,仿佛变成了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她周围咝咝作响。
苏九儿的话音带着钩子落下,“魂缠花”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在耳膜上。韩薇薇缩在我旁边,连抽泣都忘了,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门洞里涌出的气息却在这诡异的气氛里陡然一转!
如同被无形的手搅动,那股之前盘踞得如同凝固污血般的浓烈腥臭,似乎淡薄了一瞬。紧接着,一股更纯粹、更霸道、也更混乱的炙热辛麻气味猛地反冲出来!像无数根通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鼻腔和喉咙深处!
喉咙瞬间如同被干辣椒粉糊住,又热又辣又痛!刺激得眼睛都控制不住地涌上生理性的泪水!
“咳……咳咳!”韩薇薇猝不及防,直接被这浓烈的辛辣气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泪水混着咳嗽不受控制地涌出。苏九儿也脸色一凝,虽然只退了小半步,但袖口抬起快速在鼻前扫过,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就是这辛辣气浪翻涌的同时——
洞内极深处,那缕始终被死死压制的清甜冰凉气息,如同濒死挣扎的游鱼猛力一窜!无比清晰地流泻出来一霎!
寒冽,澄澈!纯得像雪山顶上从未融化的冰芯!虽然只是一瞬间就被周围狂暴辛热的药气狠狠压盖下去,但那极致纯净的凉意一闪而逝,如同暗夜里劈开混沌的一道绝对的光标!瞬间压下了腕上凰火烙印烧灼的刺痛,连方才吸入的辛辣之气都仿佛被净化了一瞬!
韩薇薇还在捂着胸口咳嗽,眼泪直流,根本没注意到那一闪即逝的气息。苏九儿的目光却是骤然一凝!刚刚舒展开的眉头重新锁紧,眼神锐利如刀锋,飞快扫过那道缝隙深处!
药气冲撞?诱饵?陷阱?
我直接抬腿,一脚重重踹在面前那扇只裂开一道缝的厚朽木板上!
砰!!
刺耳的撞击声在狭窄的死巷里炸开!沉闷如同敲击一面破鼓!木门被这蛮横的力道强行向里撞开!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动门板上覆盖的层层厚腻油垢簌簌掉落!更猛烈的气息如同溃堤洪流般从敞开的门洞里奔涌而出!
门终于彻底敞开了。
外面微弱的天光照进尺许,立刻被更浓的黑暗吞噬。里面并非完全漆黑,几点微弱昏黄的油灯光芒在深远处闪烁,勾勒出极其狭窄、蜿蜒向上、紧贴着几乎挨在一起的两边墙壁搭建的木梯轮廓!梯子狭窄陡峭得几乎就是嵌在墙壁缝隙里,木阶朽坏发黑,缝隙里塞满了厚厚的积灰和不知名的干枯草末,散出浓重的陈腐灰尘气息。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那昏黄灯光的影子在低矮黑暗的顶棚和两侧粗糙不平的石壁上摇晃,像无数只悬浮游走的黄色瞳仁。
梯子下方,没有想象中的厅堂。整个“房子”像是挤在墙壁最深处的一道狭窄石缝里勉强掏出来的洞。下面几乎是实心!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青灰色粗布衣的老妪佝偻着腰,几乎和角落里的阴影融为一体。她的脸深深埋在阴影下,只看到一头稀疏灰白乱草般的头发,一只手枯枝一样握着根几乎磨秃了头的短柄竹扫把,正在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扫着那被厚腻油垢和灰尘覆盖得几乎看不出纹理的石板地面。灰尘被她扫帚带起细小的尘团,浑浊的光线下缓慢打着旋。
老妪像是根本没听见那声撞门巨响,也没看到我们这三个堵在门口的闯入者,沉浸在自己清扫灰尘的世界里。她动作慢得像生了锈的铁偶,扫帚一下一下摩擦着地砖,发出干涩的“刷……刷……”声。
在她慢吞吞扫地的范围内,靠着冰冷粗糙石墙的角落里,歪歪斜斜摆放着一只粗陶大水瓮,瓮口歪着半只破了边的青瓷碗。瓮身沁着深色的水渍,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水腥气。
韩薇薇勉强止住了剧烈的咳嗽,但嗓子眼里那股辛辣火烧感还没退,泪眼朦胧地茫然四顾。苏九儿则抱着手臂退开几步,眼神在狭窄得几乎没有落脚地、更别提病人的屋里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那个完全无视他们的灰衣老妪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那令牌……”我径直开口,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眼睛看向那个扫地的佝偻身影,“带来的两个人呢?”
老妪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扫帚依旧慢吞吞地摩擦着污浊的地面。时间粘稠地过了一小会儿,连那昏黄的油灯火苗似乎都因空气的凝滞而安静了许多。
终于,那灰白头发下传来一声轻嗤,像漏风的门板裂开了条缝。声音干哑低沉,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般的漠然:
“令牌?”
“老身……只管扫地……”她手里的扫帚头停也没停,又缓慢地向前刮了一下,“扫净了……路……才好走……”
她顿了一下,头微微抬起了一点点,露出一点被阴影覆盖的下巴轮廓,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刻薄腔调,像枯枝刮擦着石壁:
“……谁指的路……谁领着来的……就得把道儿给老身……扫、清、净了……”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她下巴的阴影动了动,像是朝我这边偏了一下,“脏了老身这块方寸地……还想站着说话?”
老妪那枯枝刮擦般的刻薄话音砸在狭窄的石洞里,带着一股陈年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她佝偻的脊背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墙角渗出的水珠滴落。扫帚依旧慢吞吞地刮着地面厚厚的污垢,发出令人牙酸的“刷……刷……”声,每一下都像在刮擦人的神经。
韩薇薇缩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小脸煞白,眼神惊恐地在老妪和我之间来回游移。苏九儿抱着手臂靠在门框边,离那浑浊的空气稍远些,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始终挂着,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像在看一场编排好的折子戏。
手腕上那凰火烙印又突地一跳,灼痛尖锐。我低头,目光扫过脚边那块被老妪反复刮擦、却依旧覆盖着厚腻油垢和灰黑污渍的石板。石板缝隙里嵌着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黑泥和干涸的药汁残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扫干净?”我开口,声音在狭窄的石洞里显得有些沉闷,目光抬起,落在老妪那深埋在阴影里的头顶,“扫哪块?”
老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扫帚头慢悠悠地划过石板上一道明显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痕迹,像是某种药汁泼洒后留下的烙印。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朽木摩擦的“呵”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眼瞎了?看不见脏东西糊在眼前?……碍了老身的扫帚,就是脏!……扫帚扫到哪里,哪里就得干净!……怎么?贵脚踏贱地,嫌脏了你的鞋底?”她枯枝般的手指捏紧了扫帚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还是说……你身上那点‘火鸟味儿’……比老身这地还腌臜?”
她最后半句几乎是贴着地面飘出来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手腕那灼痛的烙印上!那烙印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引动,一股更尖锐的灼热瞬间沿着手臂经脉向上窜去!
“唔……”我闷哼一声,左臂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灼痛感直冲肩胛!
“星风!”韩薇薇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想伸手扶我,又猛地缩回,惊恐地看着老妪。
苏九儿眼神一闪,抱着的手臂微微收紧,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狐狸。
老妪仿佛没听见那声闷哼,也没看到我的异样。扫帚依旧不紧不慢地刮着那块顽固的污渍,动作甚至比刚才更慢、更用力,刮擦声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嫌脏……就滚出去……”她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像在咀嚼一块发霉的硬饼,“老身这方寸地……容不下‘贵人’……”
手腕的烙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物,疯狂地搏动、灼烧!那股被强行压制的凰炎之力在印记深处左冲右突,仿佛被老妪的话语彻底激怒,又像是被这石洞里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引动!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臂骨深处,顺着经络一路向上蔓延,直冲心脉!
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我猛地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左臂的肌肉因剧痛和强行压制而剧烈抽搐着,几乎无法控制。
老妪那慢悠悠刮地的声音,此刻如同催命的鼓点。韩薇薇的抽泣声细若蚊蝇,苏九儿无声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
不能再僵持。林清雅和玉儿等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刺鼻的腐朽药味和灰尘气息呛得肺腑生疼。右腿向前迈出一步,沉重的靴底踏在布满污垢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屈膝。
左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覆盖着厚腻油垢的地面上!膝盖接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滑腻和冰凉透过衣料直刺皮肤,混合着灰尘和某种陈年污物的触感清晰无比。那凰火烙印仿佛被这冰凉的污秽彻底激怒,灼痛瞬间攀升到极致!整条左臂如同被投入熔炉,剧烈的痉挛几乎让我失去平衡!
“星风!”韩薇薇的惊呼带着哭腔。
我右臂猛地撑住地面,才稳住没有栽倒。手掌按在滑腻的污垢上,粘稠冰冷的触感令人作呕。左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意志。
老妪的扫帚头,终于停在了那块顽固污渍的边缘。她佝偻的身体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深埋在阴影里的头颅微微偏转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我跪地的膝盖和撑地的右手上。
石洞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里不安地跳动,将墙上扭曲的影子拉得更长。
老妪没说话。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枯枝般的手从扫帚柄上移开。那只手悬停在半空,皮肤干枯褶皱如同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她悬空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捻动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蜡油。膝盖下的冰冷滑腻和左臂的灼痛交织成一种酷刑。韩薇薇的抽泣声压抑在喉咙里,只剩下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哽咽。苏九儿靠在门框上的姿势没变,但那双狐狸眼里的玩味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打量祭品般的审视。
老妪悬停的手终于动了。不是去拿扫帚,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滞感,指向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粗陶大水瓮。
“水……”她喉咙里挤出干涩沙哑的一个字,像砂纸摩擦着朽木,“……舀水……”
韩薇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惊醒了,她猛地抬头,看看老妪,又看看那个粗陶水瓮,再看看我,小脸上全是茫然和无措。
我撑着地面的右手猛地发力,身体借着这股力量硬生生从冰冷滑腻的地面上拔起!左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灼烧感。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膝盖处传来刺骨的寒意和滑腻感挥之不去。
没有犹豫,径直走向角落那只粗陶大水瓮。瓮身沉重,沁着深色的水渍,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水腥气混合着石洞里的其他味道,更加刺鼻。瓮口歪斜地盖着半只破了边的青瓷碗。
伸手揭开那半只破碗。一股更浓烈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和淤泥混合的沉闷气味。瓮里的水并非清澈,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浑浊的暗黄色,水面上漂浮着几缕细小的、如同水藻般的黑色絮状物,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水底沉淀着厚厚的、看不清是什么的暗色淤泥。
这水……能用来“洗地”?
“舀……”老妪那枯木摩擦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泼在脏处……”
韩薇薇看着那瓮浑浊不堪的水,小脸皱成一团,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苏九儿依旧沉默地看着,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和……讥讽?
我拿起那半只破碗,探入瓮中。碗沿触碰到水面,粘稠的触感如同触碰某种活物的粘液。浑浊的暗黄色液体被舀起,沉甸甸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碗底甚至沾上了一小块暗绿色的、类似苔藓的沉淀物。
端着这碗浑浊腥臭的水,转身走向老妪刚才反复刮擦、却始终无法清除的那块顽固污渍。污渍早已干涸发黑,深深沁入石板的纹理,散发着浓烈的腐败药味。
手腕的烙印在接触到这腥腐水气时,猛地又是一阵剧烈搏动!灼痛感如同被浇了油的火焰,瞬间窜起!左臂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几乎要端不稳那碗水!
强行稳住手臂,碗口倾斜。
哗啦——
浑浊腥臭的暗黄色液体泼洒在那块顽固的污渍之上!
预想中冲刷污垢的景象并未出现。那浑浊的水液泼在干涸发黑的污渍上,竟如同滚油泼在了雪地上!发出“嗤嗤”的剧烈声响!一股刺鼻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白烟猛地腾起!烟雾中混杂着浓烈的腥臭和一种极其尖锐的、类似硫磺混合着腐烂鱼虾的恶臭!
那干涸的污渍在白烟中迅速变软、溶解,颜色由黑转褐,又迅速变成一种诡异的、如同脓血般的暗红色!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腐败药味混合着腥臊气猛地爆发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窄的石洞!
“呕……”韩薇薇再也忍不住,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眼泪直流。苏九儿也脸色微变,迅速抬起袖子掩住了口鼻,眼神锐利地盯着那腾起的白烟和迅速溶解变色的污渍。
更诡异的是,那溶解后的暗红色“脓血”并未被水流冲散,反而如同活物般在石板上微微蠕动、收缩!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强烈怨毒和不甘的阴冷气息,从那些蠕动的暗红色液体中散发出来!
手腕的烙印在这股阴冷气息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冰火两重天!灼痛和一种诡异的阴寒感交替冲击着神经!左臂的痉挛更加剧烈!
老妪佝偻的身影在白烟中显得模糊不清。她似乎对那腾起的恶臭和诡异的景象视若无睹,只是缓缓地、再次握住了那柄秃了头的短柄竹扫帚。
扫帚头,慢悠悠地探向那片还在微微蠕动、散发着浓烈恶臭和阴冷气息的暗红色“脓血”污渍。
就在扫帚头即将触碰到那片污秽的瞬间——
“够了!”
一个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石洞深处那狭窄陡峭的木梯上方传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石洞里弥漫的恶臭、韩薇薇的干呕声,甚至那扫帚刮地的刺耳噪音!那声音里蕴含的冰冷和一丝难以压抑的怒意,如同寒冬腊月里骤然泼下的一盆冰水,让整个石洞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老妪握着扫帚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她那深埋在阴影里的头颅第一次明显地抬了起来,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那佝偻的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
木梯上方,昏黄的油灯光晕边缘,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