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痕反噬引天变
霜月遁去已有五日。污血色的穹顶依旧像一块浸透了干涸浓汁的旧布,沉甸甸悬在头顶,透不进半分暖意。寒渊的冻风重新刮了起来,尖啸着卷过只剩残垣断壁的村落,带起地上的冰碴与焦黑的灰烬碎屑,在断壁间打着冰冷的旋儿。空气里凝固着散不开的焦臭、硫磺、腐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金属残留的余腥。
老秦家的破院是这片废墟里勉强还能遮点风的角落。原本塌了半边的土屋,被老秦沉默着、用断裂撬棍支撑、胡乱搭了些烧黑木梁和破板子,勉强构成个能避寒的三角空间。屋里没有灯,只靠缝隙里漏进来的污红天光照亮,阴影浓重得像粘稠的泥浆。刺骨的寒意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凝成一层永远刮不净的薄霜。
我蜷缩在角落一堆相对厚实却也冰冷刺骨的破絮枯草堆上。右半边身体裹上了几层极其简陋、混杂着干涸血迹的药草和破布条,那几道狰狞的伤口边缘的淡紫冰晶依旧顽固地附着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或身体无意识的抽搐,都会带来一阵由内而外的、被冻伤与撕裂感交织的锐痛。更深的是挥之不去的虚弱,像骨髓被强行抽干了一半,每一次抬手都如同拖着铁链。身体内部那条曾疯狂搅动的“冰蛇”,在月霜那隔空一镇之后,如同被塞入万丈玄冰下的深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与麻痹。唯有眉心深处那道嵌入的裂痕烙印,此刻却像一个诡异的活物,在死寂的表皮之下,极其缓慢而清晰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颅骨深处那片被强行冰封之地的隐痛。
老秦佝偻着背,坐在另一侧被阴影完全吞没的墙角根下。这几日他几乎耗尽了废墟里能找到的所有还算干净的破絮茅草,全堆在了那个角落,用几根最粗壮的残梁斜斜支撑着,勉强搭出了一个最深的避风凹角。此刻,韩薇薇小小的身体就缩在里面,裹着从破屋深处刨出来的所有能御寒的、散发着浓烈尘螨和霉烂气味的布片。从霜月离开那晚开始,她就再没真正清醒过,只在那片被刻意隔离的黑暗角落里,发出时断时续、梦魇中惊恐低泣般的细微呻吟。那只巨大的、沾染了无数泥土灰烬、破烂不堪的藤编药篓,被她死死地抱在怀中,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手指的骨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凸显出来。
污浊的光线从一个较大的墙洞缝隙斜斜射入,正好照亮了老秦大半张脸。他盘腿坐着,厚实的旧羊皮袄裹得很紧,但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下颌一段虬结的、新添了几道细微霜割伤痕的脖颈筋肉。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一只粗糙、指节变形的手掌里,捏着一截枯黑、不知什么兽类的细长腿骨——约莫两寸长短,表面摩挲得还算光滑,只是布满岁月侵蚀的细微裂纹。另一只粗厚的大手,正用一把磨得极其尖锐锋利的断匕,小心翼翼地刮削着腿骨的一端,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细碎乌黑的骨质粉末簌簌落下。
他刮得很慢,异常专注。浑浊的目光如同凝固的深潭,死死锁在刮削的骨尖上,呼吸几乎停滞,每一次匕尖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精准凝练。那腿骨的断端正被一点点削磨成极其尖锐、闪着钝光的圆锥体。
这打磨的断匕……形状……怎么如此眼熟?是那天月霜洞穿楚云河肩甲留下的琉璃梅刺断裂后的尖端!
一股混杂着莫名不安的寒流无声地顺着脊椎爬升。
骨锥的尖端终于成型。老秦轻轻吹了一口气,拂去残余的黑屑。他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摸了摸那尖锐的锥尖,似乎在确认它的锐度。然后,他没有停,将断匕换到握骨的手里,另一只手伸入旁边破烂的麻布袋,极其小心地捻出一点点深黑色的、泛着细微油光的粉末——某种矿物碎末或者极其细密的苔藓碳化物?混杂着刺鼻的金属锈腥。
他就这么盘坐在阴影里,无视了角落里韩薇薇微弱的、断续的梦呓,也仿佛忘记了这个角落里还蜷缩着一个眉心藏着诡异烙印的少年。全神贯注,将那柄断匕的锋刃压在铺平的厚厚旧羊皮袄内侧肮脏的褶皱里,用骨锥的尖,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蘸取着掌心里那一点深黑粉末。
一点。
又一点。
细碎的粉末粘附在骨锥的尖端,凝而不散。老秦的动作稳定得如同老匠雕刻,气息都收敛到极致。
洞外呼啸的风声成了这方狭小空间唯一的背景噪音。污红的光线下,尘土在微光中跳跃、沉浮。角落韩薇薇的呻吟猛地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尖锐的惊悸,随即又转为低沉的呜咽。那动静引得老秦握着骨锥的手微微一滞,浑浊的眼珠朝黑暗角落斜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拧紧,又复重新专注在手中细长的骨锥尖端,轻轻吹掉刚附着的多余黑粉。
空气里的寒霜混合着尘埃,沉沉落下。
骨锥尖端凝上了一点米粒大小的、深浓近乎墨色的圆点。
老秦终于放下了那只捻粉末的手,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盘坐久了的腰背关节,发出极其细微的骨头摩擦声。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深藏在皮帽阴影下的、沟壑纵横的老脸,终于转向了蜷缩在草堆上的我。
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仿佛穿透血肉骨头的审视感,牢牢地定在了我的额头上。定在了那片被污血天光笼罩的阴影下……那道无形却又时刻传递着微弱搏动、如同毒瘤生根般的裂痕位置。
“起来。”老秦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片死寂中带着一种石头摩擦般的粗粝质感,不容置疑,仿佛驱赶一头圈里的牲畜。“挪过来点。”
他拍了拍身前那块相对平整些、被清理了碎石的地面。灰尘在微弱的光线里腾起,打着旋儿。
身体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抗拒与虚弱。伤口牵扯的钝痛、意识深处残留的镇压幻痛、连同那股被那冰冷目光赤裸审视带来的、混合着厌恶与恐惧的冰凉感在身体深处搅动。老秦这几日刻意的隔离与此刻命令的突兀,都像一根不断绷紧的弦。我抿紧干裂的嘴唇,没有吭声。只挪动了下僵冷的腿脚,像拖动着被冻住的石磨,缓慢地、笨拙地蹭到他所指的那块冰冷的冻土地面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不适。
老秦浑浊的眼珠紧盯着我额头,尤其是靠近那道无形烙印的位置。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反复刮擦,让我眉心的搏动都不自觉地加剧,带着针刺般细微的痛。
“靠着墙根。”他指了指身后那块冰凉的、冻得发硬的夯土墙角,声音低沉。“别动。”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和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凝肃。
寒意贴着冰冷的墙面透过后背薄薄的破袄直刺脊椎。我倚着冰墙,尽力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和虚弱。老秦慢慢向我凑近了些。那股混杂着汗酸、陈旧皮毛腐味、血腥以及他身上特有的一种荒野暴戾气息扑面而来,压得人呼吸困难。
他没有直接触碰我的额头。那只握紧了那把尖锐骨锥的手,依旧垂在他的身侧阴影里。另一只粗糙、骨节粗大的左手抬了起来。那带着厚厚老茧、布满裂纹污垢的手指缓缓屈伸了几下,似乎在酝酿着力量与某种不确定的试探。最终,他选择了用掌根的侧缘——相对来说皮肉最厚、最不容易直接刺激的位置——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压在了我右侧的太阳穴边缘。冰冷的皮肉触感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凝重,如同巨石压下。
“疼?”老秦低沉地问。浑浊的目光像鹰隼锁定了猎物最细微的变化。
那压力很沉,混着冰冷。我下意识地绷紧额角的肌肉抵抗,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像……压着。”声音嘶哑干涩。
老秦的掌根缓缓移动了一丝方位,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粗糙皮肉碾压着太阳穴。“这呢?还是压着?”他问得更仔细了,浑浊眼珠里闪着微光,像是黑夜里的狼瞳紧盯着微弱的气流变化。
“嗯……”沉重的压力刺激着伤口处的神经,闷痛混合着被强制固定姿势带来的僵硬感让人浑身不适。
老秦的手掌没有离开,反而又换了个位置,用指关节侧面那块尤其坚硬的老茧,顶在我另一侧靠近眉骨的颞动脉处。“这回呢?”他声音绷紧了些,“说!有感觉没?像是啥?”
硬茧如同石砾碾着敏感的神经。“像……有石头硌着……”我吸着冷气,那感觉如同头颅被缓缓钉入楔子。
他浑浊的眼中光芒微闪,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和更深的不确定。压在太阳穴的手掌缓缓松开些许力道,却又没有移开。另一只手——那只始终藏在身侧阴影里、紧握着那把蘸了黑色粉末的尖锐骨锥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如同隐藏了致命猎物的毒蛇缓缓抬首!
“忍着点!”话音未落!根本不容人反应!
嗡!!!
那一点凝在骨锥尖端、不过米粒大小的深黑色粉末……竟在老秦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抖落下一星半点落入空气的瞬间……骤然迸发出一点极其幽暗、极其深邃的紫蓝色光点!
光点细弱微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诡异感应!
就在这光点闪现的瞬间!
像沉寂的火山突然被点燃!眉间那点一直缓慢搏动、深嵌在冰层下的烙印仿佛受到了最直接的挑衅!一股沉寂数日、被霜月法则强行压制回冰封地狱的狂暴冰冷力量,被那点微末幽蓝激发!瞬间彻底暴动!如同亿万条冻结了亿万年的寒狱巨蟒苏醒、缠绕、彼此绞杀着冲出牢笼!化作一道无形的、冰冷的能量冲击波,以眉心神魂为中心轰然爆发!
轰——!!!
一股无形的、冰冷至极的恐怖冲击波瞬间席卷整个简陋的三角窝棚!屋内所有悬浮的尘埃如同被巨力牵引,疯狂地向四周崩散!角落里那堆燃尽柴草的灰烬猛地扬起、飞溅!支撑断壁的几根烧黑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巨响!角落里堆放着的几个破陶罐猛地跳起、狠狠撞在土墙上瞬间碎裂!浓重的霉味与尘埃轰然爆开!
老秦首当其冲!
他那只刚刚抬起、握着紫光骨锥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正面撞中!整条手臂猛地向后扭曲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手腕处发出清脆、如同朽木断裂的“咔嚓”声!那把细长的骨锥瞬间脱手,带着一点微弱的紫蓝幽光旋转着飞向后方,狠狠钉在一根支撑土墙的黑梁上,深入寸许!
“呃啊——!!”一声痛苦到扭曲变形的闷嚎从老秦喉咙里爆裂而出!他魁梧佝偻的身躯如同被巨力砸飞的风筝,猛地向后倒撞而出!狠狠砸在身后那堵冻得如同生铁的夯土墙上!墙壁剧烈震颤!大片积灰土块“哗啦”砸下!鲜血从他瞬间发紫、肿胀的手腕裂口喷溅而出!沾满了破烂的旧皮袄和地面!
但这远非结束!!!
如同点燃了第一座火药库!眉心那道烙印深处爆发出的冰冷洪流势不可挡!瞬间席卷全身!
嗡!!!嗡!!!
我的身体猛地从冰冷的墙角弹了起来!双眼死死紧闭!可眼睑内部的视野却如同被投入了滚沸的熔炉!瞬间炸开亿万点灼眼惨白的厉芒!那不是光!是纯粹狂暴的能量透过血肉骨骼映射到了视觉神经!整个世界被彻底撕裂!身体内部所有被霜月强行冰封堵塞的经络如同亿万道冰冷的熔岩渠脉瞬间贯通!积蓄的、被污血天光引动的、被霜月压制的不甘……所有冰冷的、狂暴的混乱力量毫无阻拦地冲泄出来!
“呃啊——!!!”完全无法抑制的痛苦嘶吼冲破了紧闭的牙关!身体僵直绷紧如铁弓!每一个骨节都在爆发出清脆欲裂的呻鸣!皮肤表面瞬间浮现出道道扭曲流动的暗紫色能量流纹!尤其以眉心的印记为中心,一股灼眼欲瞎的幽蓝光柱骤然成型!如同实质的毒焰喷泉,瞬间冲破了低矮破败的茅草和梁木!
轰!!!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烂屋顶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掀开!所有搭盖的残破梁木、混杂着泥土的厚重茅草顶盖瞬间如同纸片般被那冲天而起的幽蓝光柱撕裂、分解、焚毁!化为漫天燃烧着冰紫色火星的飞灰!狂风嘶嚎着从骤然洞开的顶部灌入!刺骨的寒流裹挟着漫天飞舞的灼热碎屑,抽打在皮肤上!整座临时搭起的窝棚彻底化为火海……不!是冰火地狱!无数幽蓝冰冷的光流伴随着惨白的火焰疯狂地扭曲、燃烧、摧毁着视线所及的一切!老秦刚堆起的草垛、韩薇薇蜷缩的角落草堆瞬间被引燃!苍白的火焰吞噬着一切,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与毁灭感!
“不……操!!”老秦挣扎着从撞墙的剧痛中抬起鲜血横流的胳膊,望着眼前如同末日降临的景象,仅剩的一条完好手臂猛地探向虚空,发出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惊骇和懊悔的怒吼!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再无一丝之前的沉稳探究,只剩下彻底的崩溃和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他能做的,只是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猛蹭,想远离那如同人形天灾般爆发的中心!
但下一秒!失控如同深渊!
眉心的幽蓝光柱骤然收缩!仿佛瞬间被更庞大的存在吸干!整座烧着冰冷苍白火焰的空间内部瞬间被一种死寂的绝对真空填满!紧接着——
咔嚓——!!!
苍穹之上!那污血浸透的铅灰色厚重云层!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凝聚了最纯粹毁灭意志的污秽伟力撕裂开来!露出后面……一片更纯粹、更粘稠、如同心脏最深处污血凝固而成的深红天幕!
一道!
仅仅是一道!粗如儿臂!纯粹由暗红血浆般粘稠雷霆构成的电光!挟着亘古以来的诅咒与憎恨气息!无声无息却又快到超越意识捕捉极限!无视空间距离!如同命运预设的审判标枪!精准无比地从那撕裂的天穹中暴射而下!
目标——正是眉心那刚刚爆发出幽蓝光柱、此刻却如同引信般剧烈搏动的烙印!
毁灭!
天诛之劫!
噗!!!
血光贯顶!!!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只有一种粘稠到令人窒息的、液体强行挤入固体空隙、撕裂血肉骨膜的闷浊撕裂声!
我整个身体如遭万钧神山轰顶!双腿瞬间软塌!脊柱发出被不可抗拒巨力碾压的密集爆裂碎响!整个人重重向前扑倒在地面!面门狠狠撞在冰冷的冻土上!眼耳口鼻中瞬间喷溅出滚烫粘稠的热流!额前那道硬抗霜月冰痕的裂印位置,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骨髓深处!所有冰冷的力量狂潮被这极致污秽的毁灭神雷强行灌入!然后——
轰隆!!!
迟来的毁灭声波才在灵魂深处炸开!仿佛整个头颅被投入了熔炼灵魂的污血地狱!亿万种疯狂的、充斥着诅咒与不甘的尖啸撕扯着意识!皮肉、血管、骨骼、骨髓在污秽雷霆的蹂躏下崩解、撕裂、被彻底焚毁成一片混沌的虚无!
视野在粉碎!听觉在撕扯!意识被抛入一片粘稠翻滚、光怪陆离的血色炼狱!身体和灵魂都在瞬间被这股力量彻底撕裂成亿万碎片,又被强行黏合,重复着永无尽头的痛苦!
在彻底沉沦之前,在纷乱扭曲的血色幻象深处——我看见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内部!
无数道粘稠、蠕动、如同融化后又强行冻结的暗黑赤金锁链!层层叠叠!从脊椎深处野蛮地生长出来!盘踞了四肢百骸!每一根锁链上都流淌着无数微小却无比清晰的、扭曲尖叫着的暗金咒文!它们如同活物!疯狂地收紧!贪婪地吮吸着那贯穿头颅的无上污秽雷霆之力!
每一次吮吸!锁链上暗金色的咒文就更亮一分!如同被心脏泵入的污血激活!我的痛苦也随之倍增!
“星辰余孽……窃天之痕……染尘之血……必受……天诛……”
断断续续、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波动、却又仿佛汇聚了诸天无数恶念集合的低语,如同刻刀,在灵魂撕裂的尖啸中缓慢而清晰地凿进了意识的最底层,带来一种彻底洞穿的绝望与彻骨寒凉。
锁链收紧!污血雷霆的毁灭洪流顺着它们的轨迹贯穿四肢!意识如同碎裂的琉璃!沉向永暗……
粘稠、滚烫、带着万古诅咒污秽气息的血浆裹挟着纯粹的毁灭伟力,穿透颅骨!污浊深红的电光如同亿万条燃烧着毒火的冰冷烙铁,在意识深处、经络骨髓间疯狂流窜、撕裂!那层层叠叠、扭曲攀爬在四肢百骸深处的暗金诅咒锁链发出了刺耳的、如同亿万毒蛇同时欢愉嘶鸣的摩擦尖叫!它们贪婪地吮吸着灌注而入的雷霆神力,锁链本身散发出愈发刺目、如同熔金污血凝成的灼魂光焰!
每一次吮吸都伴随着焚魂蚀骨的剧痛!锁链收紧!像是将亿万条浸透了滚烫铜水的烧红荆棘鞭硬生生勒进每一个脏器深处!灵魂被撕扯成碎片,又在那剧痛中感知着每一片碎片被灼烧的过程!
轰隆——
沉重的撞击感是唯一残留的实体感受。
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满了粘稠湿润的土腥与血腥混合的泥浆。刺骨的冰寒和污血雷霆留下的滚烫灼痛在皮肉撕裂处交替灼烧。鼻孔、咽喉被那浓烈的铁锈甜腥死死堵住,每一次窒息的本能抽吸都扯得整个残破的胸腔如同破烂风箱般剧烈抽搐!嘴里全是黏糊滚烫、带着脏器碎片的泥血。四肢如同被巨石碾过,连抽搐的力量都已被彻底剥夺。只有眉心深处那被贯穿的烙印,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冰冷搏动,像一粒被封在岩浆底下的寒星。
世界在轰鸣破碎的嘈杂中陷入一片昏暗死寂的深渊之底。
只剩下意识最深处那条……那条该死的锁链!暗金的光焰在漆黑的意识背景里流淌,锁链的每一道纹路都在扭曲尖叫!在吮吸!
“呃……呃啊——”
一声短促、像是喉骨被强行捏碎般的微弱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濒死的痉挛终于让僵硬的四肢稍微动弹了一瞬。头颅在冰凉的泥浆里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铁枢般微微扭过一点角度。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烧红的铁山。仅剩的一丝视线穿过睫毛缝隙粘着的血痂和泥污,模糊地望向上方污血天光照不透的、那片破败的三角空间顶部被幽蓝光柱撕裂后的巨大豁口……那里像是地狱的破洞。
视线在混沌的血雾中挣扎、模糊……凝固在洞口边缘——距离头顶不足半尺的斜上方!
老秦!
是他!被之前那股爆发力直接撞飞到对面墙上,又被屋顶坍塌的巨大冲击力掀飞!此刻,他那粗壮魁梧的身躯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横挂在两根严重歪斜断裂、布满灼痕与冰碴的粗黑梁木的岔口上!一条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沾满血污与灰土的手腕不自然地反扭着,破裂的袖口下露出的血肉一片紫黑色肿胀!另一条手臂紧紧环抱着一根粗壮的、烧焦半截的断梁,指骨深陷入炭化松脆的木芯里!那张布满深刻纹路的脸上全是凝固的暗红血痂和扑面的黑灰,几道细碎的割伤翻卷着皮肉!一只眼睛被砸落的碎土糊住了,另一只眼睛却如同被烧红的铁钉楔开一般!那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地瞪大到了极限!里面充斥着一种彻底崩溃的无措、惊涛骇浪般的骇然……以及一种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踩空坠落的瞬间所迸发出的、极度不甘的愤怒与绝望!
他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穿透飘飞的烟尘与灼热的余烬,死死地瞪着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瞪着我眉心那刚刚被污血神雷贯穿的位置!他的嘴大大咧开着,牙齿上沾满了黑灰和血沫,似乎想要发出什么撕心裂肺的咆哮……然而只剩下粗重到仿佛要崩碎喉咙的、混杂着血沫气泡的剧烈喘息!无声的痛苦呐喊烙印在他脸上每一个僵硬的褶子里!
废墟在无声燃烧。苍白冰冷的幽蓝火焰带着不祥的寒意舔舐着断壁残垣的每一寸焦木。角落里,韩薇薇之前藏身的那个草堆早已化作一片苍白的火海。那熊熊燃烧的冷焰如同有生命般盘旋、扭曲,映亮了一团蜷缩在烈焰深处、剧烈颤抖的小小轮廓!
韩薇薇!
巨大扭曲的藤编药篓早已被火焰彻底吞噬分解,化作苍白的飞灰。她整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跳跃着苍白火焰的地面上,身上那些裹得厚厚的破烂布片被点燃了大半!头发也被燎掉了焦枯的一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被苍白火焰灼伤的地方没有水泡,只有一种如同极寒冻蚀后呈现出的、泛着诡异金属青紫色的冻伤口!她双手死死环抱着胸口!如同要护住胸腔里最后一点心火!那几片用肮脏绷带裹着的脚踝不知何时被彻底烧融,皮肉的青紫在冷火下呈现出腐烂的迹象!那张布满黑灰血污的小脸被痛苦完全扭曲!嘴巴大大地张着!被烟灰堵塞的喉管深处,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燃烧声盖过的“嗬……嗬……”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死亡冰冷的触须已经缠绕上了她的肢体。而她那因极度痛苦而死死紧闭的双眼眼角……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混着不断淌下的冷汗与血水,砸在身下冰冷燃烧的苍白色火舌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
就在那滚烫热泪与苍白火焰接触的瞬间——
她那死死环抱在胸口、紧握着拳头——那不知在绝望中攥着什么的小拳头——指缝里……竟微微地……渗出了一点粘稠暗红的……血珠!
血珠滚落,也被苍白冷焰迅速蒸腾出丝丝白气!
这微小的细节,在漫天飞舞的苍白火焰背景下,在那濒死蜷缩的颤抖身体旁,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
血……泪……
视线已经被眼睑上厚重的血痂与汗水模糊。剧痛在体内翻滚,诅咒锁链的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濒临崩解的残躯。要……死了吗?被那烙印……被这该死的锁链……拖进地狱最底层的熔浆……
突然!
一种源自血肉与灵魂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恐怖悸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韩薇薇濒死的身体!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对某种……潜伏于她自身血脉或灵魂深处某些东西的……终极抗拒!
她猛地昂起了那张糊满泪水、灰烬和暗黑血污的小脸!痛苦紧闭的双眼瞬间瞪圆到了极限!瞳孔深处一片茫然混沌,只剩下那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被某种绝境边缘的疯狂引燃!
在求生本能的极峰支配下——
她那只紧握在胸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嫩肉的小拳头……猛然松开!
露出的不是什么救命稻草!
是……半截断裂的……牙?!
一段颜色惨白、比常人指节稍长、断口极为粗糙尖锐的兽类犬齿!是那天在老秦身边混乱中捡起防身用的兽牙?!
此刻,那兽牙粗糙尖锐的断口……竟被她刚刚自己……狠狠地刺进了她自己瘦弱的、几乎只剩皮包骨的左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
“呃啊——!!!”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被剥皮的惨烈嚎叫从韩薇薇大张的口中炸裂而出!这声音耗尽了这具身躯最后所有的生命力量!尖锐、嘶哑、带着撕裂咽喉的决绝!鲜血从她胸口的伤口和口中同时涌出!浸染了她半张脸!
然而!
就在那滚烫的心血随着兽牙刺出、混着泪水喷溅而出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那苍白色、如同附骨之蛆般焚烧吞噬着她残躯的冰冷火焰!在接触到她身体深处涌出的、混合着泪水与心头热血的气息波动时……竟极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火焰的轮廓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扭曲变形!其燃烧的势头猛地一滞!仿佛遭遇了无法理解的巨大干扰!
而几乎是同时!
一股无比微弱却异常滚烫的热流,伴随着心头精血强行挤出生命的巨大痛楚与奇异力量,如同垂死的火山最后一次喷薄,瞬间注入了韩薇薇早已油尽灯枯的身躯!
借着这最后爆发出的、如同破壳雏鸟般的疯狂力量!
她染满血泪的小脸猛地朝前抬起!望向的方向!正对的不远处!是半截深陷于泥污血泊之中、眉心被污血神雷贯穿、还在微弱抽搐的躯体!是我!!!
那混沌、疯狂、濒临熄灭的眼瞳深处,一点微弱到极致的清明伴随着巨大的痛楚与不顾一切的疯狂……骤然亮起!如同沉沦深渊尽头猝然亮起的……微光!
沾满泥血的小手猛地用力拔出插在胸口的半截兽牙!没有停顿!她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燃烧着最后生命的血箭!带着周身还未散尽的苍白冷焰!不顾一切地扑向了躺在血污泥泞中的身体!更确切地说……扑向了眉心那道烙印所在!
身体被冲撞的力道砸得一晃!冰冷与灼痛交缠的胸膛口被一个柔软、滚烫却不断微弱跳动的东西死死压住!额头处传来清晰的重压!韩薇薇小小的头颅整个压在了我的额头上!那冰凉又粘着滚烫鲜血和汗水的脸颊紧贴着我被神雷贯穿后残余剧痛的眉心!
时间仿佛定格了半秒。
“喝!”
如同垂死的母兽发出最后守护幼崽的咆哮!韩薇薇那耗尽最后生命力量的嘶吼从紧贴着我眉心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随着这声决绝嘶鸣!她胸口那被她自己捅穿的可怖伤口处!一股滚烫、粘稠、带着浓厚腥甜气息与微弱奇异生机波动的……心头热血!如同决堤的滚烫岩浆,混着她眼角奔涌而出的热泪与痛苦挣扎中咬破舌尖渗出的腥甜,被她的意志强行汇聚,如同粘稠的生命红浆……直直地从紧贴着的血肉缝隙间渗透、浇注……浇在了我眉心那道被污秽诅咒贯穿、依旧微弱搏动着的裂痕烙印之上!
“滋滋滋——”
如同沸油浇在烧红的焦铁上!极其响亮的灼蚀声瞬间在额头接触点爆发开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炙热混合着强烈的生机刺激!如同高压电流从眉心烙印处狠狠贯入!瞬间燎遍全身!体内的诅咒锁链仿佛被滚烫的王水猝然倾注!发出了更加凄厉疯狂、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憎恨的尖啸!
灼热!痛苦!如同身体瞬间被投入焚化炉!
然而这痛苦中……却蕴含着一种诡异的温暖……和一丝……强行剥离那附着于灵魂之上沉重枷锁的……微弱希望?!
“呜哇啊——!!!!”
韩薇薇整个小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从后背狠狠锤击!猛地向上弹起!又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破布娃娃,重重地重新砸落在地!她的头颅摔在我染血的胸膛侧面,那滚烫的额头从我眉心的烙印上滑落,只留下粘稠的、不断渗出的心头热血和混杂着泪水的血水混合物,在烙印的位置“滋滋”作响。她双眼翻白,浑身剧烈地痉挛着,口中的鲜血和破碎的脏器泡沫不断涌出,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咯咯”抽气声。生命最后的微光在她瞳孔里疯狂闪动几下,骤然熄灭!
污血的天光照不透烟尘弥漫的废墟破洞。凝固的血腥味与冰冷的苍白火焰燃烧的余味沉沉地混杂在冻风里。老秦的身体依旧僵挂在断裂的梁木上,布满血丝和灰翳的眼珠圆瞪如铜铃,死死地盯着下方院落地面中心那两具交叠的身影!那浑浊的目光里,先前的崩溃骇然如同破碎的镜面,在韩薇薇扑出那不顾一切的舍命举动后……瞬间被一种更加无法置信、更加深沉复杂的东西取代!
是……是那种力量!那不顾生死也要将自己心口精血融进异类额头的疯狂……
这景象……如同一个燃烧的、带着浓郁血腥味的烙印……狠狠烫进了他混乱混沌的意识熔炉最深处!某些被岁月尘封、早已锈迹斑斑的碎片……在那灼烫痛苦的冲击下……咔嚓……碎裂……露出了底下……更久远、更惊心动魄、带着无尽悲啸与毁灭的画面一角——
无垠的冰冷星空深处……无数残破的巨大宫阙如同陨石般倾颓崩裂……亿万扭曲如同活物的暗金咒锁如毒蛇出巢……贪婪缠绕攀附在一个个身披星辰华服的身影上……哀嚎与星辰坠落的光芒交织……最后定格在一道巨大、布满星痕的宫殿穹顶上……一个模糊却又透着无上威严的身影被从王座上扯下!心口插着……一只同样的……断齿利爪……下方是如蚁群般仰望疯狂的人群……断齿插着的胸口……同样有粘稠滚烫的心血如同绝望的星泪浇在破碎的星痕之上……
咔嚓——
一段支撑着老秦身体重量的断裂烧焦木梁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木头炭化的内部在巨大的压迫和灼烧下彻底崩解!
老秦沉重如山的身体随着那根断梁一起,重重地向下跌落!
砰!!!
巨大的声响撞击尘埃!他魁梧的躯体如同石碾子般砸落在冰冷燃烧着余烬的地面上!距离我和韩薇薇交叠的身体不足三尺!
泥土与灰烬被震得扬起老高!剧痛让他发出了痛苦的咆哮!但那双浑浊充血的眼睛却挣脱了肉体的疼痛,依旧死死地锁在韩薇薇那张歪倒在我胸前、被血泪糊满的惨白小脸上!再死死地转向……转向上方那被我眉心幽蓝光柱撞穿的巨大破洞边缘……那里,最后一丝苍白冰冷的火焰如同残存的幽灵,还在扭曲舞动……
“心……心血引路……破……破劫钉?!是……是……”那干裂沾血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合着,溢出的声音嘶哑含混,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破旧的青铜。“……圣……星痕……残血引路……星耀……劫……”
他浑身剧震!每一个骨节都在痛苦中发颤!那只被反扭到近乎断裂的手臂在巨震下撕裂了紫黑肿胀的皮肉!鲜血泊泊涌出!但他毫不在意!那双死死盯着我眉心、盯着韩薇薇滑落位置残留的粘稠血泪混杂之物的眼珠里……翻涌起一种近乎疯狂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