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玉儿身世初显疑
冷。灼烧般的冰冷与微弱暖意撕扯的酷刑终于熬到了极致。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钝痛在每一寸血肉间缓缓碾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处被灼烧撕裂过的伤处,火辣与冰冷交织。眉心那处烙印所在如同结冰的伤口,麻木下隐伏着针尖般的锐痛。
模糊浑浊的视线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聚焦。污血色的天光从头顶巨大的破洞泼洒下来,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的狼藉轮廓。灰烬与碎木的焦糊气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混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深潭淤泥的湿腥,以及……一丝极淡、几乎要被其他恶臭淹没的清冽余香……
赤心玉灵莲!
这丝若有似无的气味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干涸的意识底部!
眼皮上似乎压着沉重的血痂和泥污。我费力地转动眼球,视野边缘捕捉到一只沾满污垢、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掌。那手掌掌心向上摊开着,干涸的血污裂开道道沟壑。手掌中央,静静躺着几样残损不堪的东西——
一小截不足一指长、灰败如同朽木、布满刮痕和裂纹的玉质茎干残根;几片碎得不成样子、颜色暗沉近黑、蜷缩干瘪如同烧焦落叶般的花瓣碎片;以及最刺眼的——那巴掌大的、原本用来裹缠灵莲的、此刻浸透了黑泥与暗红血渍的破布片!破布边缘混杂着冰冷的淤泥腥气和潭底腐烂物的恶臭,死死地覆盖在那些残存的玉质碎片上,像是最后的亵渎与毁灭的印鉴。
老秦佝偻着背,单腿半跪在冰冷的泥灰烬土里,就在这只展示着残酷结果的手掌旁边。他几乎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条被自己断匕粗糙固定的伤臂上。凝固的血痂将断匕、皮肉和用作夹板的几根烧焦木条粘在一起,看起来扭曲怪异。另一条手臂——那条尚算完好、方才展示“残骸”的手臂,此刻正微微颤抖着垂落在身侧。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极度疲惫和一种空洞的、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麻木。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掌心那些残渣,目光仿佛穿透了它们,钉在了某个更不可测的、绝望的深渊之上。
“……糊弄鬼的……”沙哑到几乎没有气力的声音从他咬死牙关的缝隙里低低逸出,含混不清,像是在咀嚼苦涩的沙砾。没有指向性,更像是对这片死寂废墟、这污浊天幕、这耗尽一切得来的残酷结果的最终诅咒。他甚至连收回摊开手掌的力气都懒得用了。
窸窸窣窣……
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动静从另一侧的冰冷角落传来。
是玉儿。这面容苍白、眼神总带着怯懦的小哑女,正用那双冻得通红、沾着黑灰的小手,费力地从角落的破包袱里翻找着什么。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废墟哪里翻出来的、明显大了几号、沾满油污灰迹的破棉袄,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弱。她似乎很怕惊动僵在废墟中心的老秦和我,动作小心翼翼,但急促的喘息和冻得发抖的身体让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慌乱。最终,她抖抖索索地捏出了一小块早已干硬发黑、看不出原貌的麦饼,紧紧攥在手心,蜷缩着向前挪动了一点,离我和老秦都远远的,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这边……更准确地说是瞟向老秦摊开的手心里那几片暗沉到几乎没有半点玉质感的碎花瓣残片上。
她的眼神很奇怪。不是饥饿。那眼神深处混杂着一种孩童纯粹的、对未知“漂亮”碎片的稀罕,更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茫然?仿佛那些被污秽彻底玷污的残渣碎片,对她产生着某种……奇异的吸引?
玉儿无声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冻得发紫的嘴唇抿了抿,攥着黑饼的手指收紧又松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靠近的冲动。她畏惧老秦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死寂绝望的气息。
老秦像是根本未曾察觉到角落的动静。他依旧木然地半跪着,如同死去多时的雕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里——
嗡!
一股极其微弱、如同冰层下暗流激荡的震鸣感,猛地从我胸口深处被烙印盘踞的地方传来!
不是源自那枚印记自身!是……是体内那条被莲药激起的、微弱燃烧着的命火!在那些残碎花瓣被展示的瞬间,如同风中残烛被最后一缕寒气所激!那点微弱到极限的暖流挣扎着向外透出了一丝涟漪般的气息!如同濒死之人的一口微弱叹息!
气息极其微弱!甚至称不上是力量!仅仅是一缕源自莲心碎片、混杂着烙印深处诅咒挣扎波动的不稳能量涟漪!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
那缕无形气息扩散的瞬间——
原本蜷缩在冰冷角落、紧攥着黑饼、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那玉色花瓣残渣的玉儿……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僵!
她瘦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硬弓!那张原本苍白怯懦的小脸骤然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双眼不受控制地、猛地圆睁到了极限!乌黑的瞳孔在眼眶深处剧烈收缩!眼底深处猛地炸开一片无法形容的、纯粹的惊骇与呆滞!如同灵魂深处某种被强行冰封了亿万年的核心……猝然间感受到了致命的天敌气息!
啪嗒!
那块干硬发黑、被她视若唯一食粮的麦饼从僵硬的小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灰烬上,碎成几块。她像是被自己失手的动作惊醒!沾满泥灰的小手猛地抬起!不顾一切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捂住额头的动作迅捷突兀到近乎疯狂!她细瘦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关节泛白,指甲似乎都要嵌进眉心!
然而……晚了!
一道极其幽暗、极其深邃、如同最精纯的剧毒淤泥提炼而成的——纯黑色莲花虚影!毫无征兆地从她紧捂住的指缝间……渗透出来!!!
那虚影并非悬于体表!更像是……直接从她额头的皮肉之下绽放而出!花瓣线条妖异扭曲,边缘流淌着丝丝缕缕黏稠欲滴的紫黑色能量细丝!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贪婪、混乱与吞噬万物生机的恶念!整个虚影只存在了一瞬!却足以将一种无法理解的、令人灵魂冻结扭曲的邪异波动,瞬间扩散至整个狭小的废墟空间!
那纯粹的邪念波动目标精准无比——直指我胸口那刚刚透出一缕微弱挣扎命火的核心!如同饥饿亿万年的饕餮闻到了本源美食的气息!
被那纯粹的邪念波动锁定的瞬间!胸口那缕由莲药强行吊住的微弱命火猛地一窒!如同暴露在绝对零度风暴中的烛火!甚至连体内诅咒锁链都被这纯粹的恶念刺激得疯狂躁动起来!
“呜……”
玉儿的喉咙深处终于爆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短促、完全不属于正常人类的、如同幼兽被烧红的烙铁猝然刺穿喉咙的凄厉怪叫!那张捂紧额头的小脸上,瞬间扭曲出一种与平日怯懦截然相反的、充满了极致贪婪和毁灭欲望的凶戾表情!
就在那黑色妖莲虚影贪婪爆发、玉儿发出非人尖啸的同一刹那!
“别碰他!”
一声尖锐到撕裂空气的嘶吼猛地盖过了玉儿的怪叫!是瘫在另一边冰冷地面、几乎被毒伤和阴寒冻僵的林清雅!
她原本已经陷入半昏迷,意识模糊。但玉儿额间骤然爆发的、那足以冻结扭曲灵魂的恐怖邪念波动,如同最刺骨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中!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绝对邪恶亵渎的巨大惊悸与……愤怒?!在她神魂深处轰然炸开!
顾不上后背上被毒蛇撕裂伤带来的剧痛和阴寒僵麻!她体内那些被强行封堵的蛇毒仿佛也被这股邪念引动,在经络中疯狂冲撞!林清雅在巨大的痛苦与愤怒中,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弹簧猛地弹起!瘦弱破败的身躯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绝望姿态,狠狠地、径直扑在了玉儿与我所在的位置之间!更准确地说——扑在了那道被邪念标记、连接着玉儿额间妖莲与我胸口微弱命火的虚空气息通道之上!
嗤啦——!!!
一声如同浓硫酸泼洒在生铁上的恐怖撕响骤然爆发!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扭曲!
玉儿额间妖莲虚影释放出的、那道纯粹污秽恶念凝成的气息冲击波,毫无阻碍地、狠狠地撞入了林清雅强行阻拦的身体之中!
“呃啊啊啊啊——!!!”
无法形容的、远超人间所有酷刑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废屋的死寂!
林清雅瘦弱的身体如同被一座由亿万腐烂尸骸堆积而成的黑山撞了个正着!整个人弓成了虾米,凌空向后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一根断裂的、覆盖着霜刺的焦黑木梁上!
那根焦黑木梁上,月霜之前钉死魔徒的一根晶莹琉璃般的梅刺断端,正闪烁着微弱的寒芒!
噗嗤!!!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那根残留的琉璃梅刺断端——带着月霜残留的、足以冻结神魂的恐怖寒冰杀意!——如同烧红烙铁扎进冻结的猪油!瞬间……狠狠贯穿了林清雅的左肩胛骨下方偏左的位置!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焦黑的木头和下方冰冷的灰烬地面!
“唔……”剧烈的冲击让她连惨叫都被堵了回去,喉咙里发出沉闷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内部!
妖莲邪念冲击入体的瞬间!林清雅身体内部那些原本就盘踞在经络之中、阴毒蚀骨的蛇毒如同被打入一针强效兴奋剂!瞬间!千百倍地狂暴活跃起来!
那暗红色的妖莲邪念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与她体内原本的阴寒蛇毒疯狂混合、纠缠!如同亿万条冰寒刺骨又粘腻剧毒的毒蛇在血管里同时苏醒!瞬间膨胀、冲突、撕咬!在她全身每一寸经络里引爆一场毁灭性的战争!青紫色的毒斑如同瘟疫般在她裸露的皮肤上疯狂蔓延!
痛!无法形容的痛!冰毒与邪念绞杀的剧痛瞬间冲击得她意识一片空白!整个人挂在贯穿肩膀的冰梅断刺上剧烈抽搐!被撞击震松的破烂棉袄滑落,露出脖颈下大片迅速攀爬成诡异青黑纹路的肌肤!
然而!
就在这濒死的剧痛中!在妖莲邪念与冰蛇毒疯狂对冲、撕裂她经络的混乱极点!
林清雅那双早已涣散、被剧痛扭曲的眼眸深处,一点被巨大痛苦和无尽愤怒点燃的、源自药者本能的灵光猛地炸开!
“封……!”她用尽全身力气,从撕碎喉管的剧痛中挤压出一个扭曲撕裂的单字!那只没有被刺穿的右手!带着残留的最后一丝清明意志,闪电般结出一个极其古怪、仿佛攥握着无尽药草生死的玄奥手势!
这手法决并非调动她的力量——她早已油尽灯枯!而是……引动!将她身体内部此刻疯狂对冲、混乱撕裂的能量——妖莲邪念与狂暴蛇毒——作为燃料!以她自身濒临崩溃的生命源流为引导!
嗤!嗤!嗤!
她身上的衣衫骤然鼓胀又瘪下!后背贯穿伤口的肌肉和皮肤剧烈蠕动!一股比之前纯粹邪恶妖念更加混乱扭曲的气息波动在她体内酝酿!她周身迅速蔓延的诡异青紫色毒斑纹路被强行压缩!大量猩红带紫的血液如同墨渍般从毛孔中疯狂渗出!一个极其模糊、边缘疯狂扭曲跳动着紫黑毒焰的微型妖莲印记虚影——竟硬生生地在她身体内部、妖邪念力与蛇毒对冲的涡旋核心处……被压缩、被烙印出来!
封邪之术!以身为炉!以乱为引!结印封邪!
代价——便是将这道集合了妖莲邪种与冰潭蛇毒的、更加狂暴混乱的“混合毒印”,以生命为锁链——强行锁死在了她神魂与心脉最深处!
“噗——”一大口浓黑如墨、散发着浓烈腥甜与妖邪气息的污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整个身体如同被瞬间抽掉了脊梁的蛇,猛地瘫软下来,头颅无力地垂落,意识彻底沉入了剧毒交缠的黑暗深渊!只有那贯穿左肩的琉璃梅刺末端残存的一缕寒冰法则之力,如同冰冷的墓碑,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地。
而就在林清雅身体瘫软、内部封邪毒印成型的瞬间——
“呜……”
原本额头妖莲虚影狂舞、发出厉啸的玉儿!如同被强行掐断了提线的木偶!周身那股纯粹的混乱邪恶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双呆滞圆睁的眼睛里,所有的凶戾与贪婪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比之前更深的茫然和惊恐!额头紧压的指缝间,那刚刚绽放的漆黑妖莲虚影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消失得没有半点痕迹,只剩下一片光滑的、因用力按压而微微发红的额头皮肤。她仿佛彻底忘了前一秒发生了什么,身体一软,也彻底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只有蜷缩在昏迷状态中的姿态,还残留着一丝受惊小兽般的无助。
整个废墟一片死寂。只留下老秦那只沾满污秽的、僵硬摊开的手掌,和他那双写满了无法形容的、巨大震动与……一丝源于深渊恐惧的浑浊眼珠。
污血天光惨淡。
焦土冻尸僵卧。
林清雅如同残破的偶人,斜挂在冰冷梅刺钉穿的断梁上。肩下破口狰狞,腥甜的黑血早已凝固成冰。青黑的毒纹在她苍白的颈项上蔓延,如同冰冷墨线织成的裹尸布。蛇毒混合着妖莲的魔瘴已被强行锁入骨血深处,沉重得压垮了每一寸皮骨神经,她陷入彻底的昏迷,每一次微弱的吐纳都牵扯着肌骨深处撕裂般的剧毒反噬,眉梢因痛楚轻颤。
玉儿如同抽离骨架的绵软布偶,瘫在几步外的灰烬泥浆中。那张苍白小脸上所有茫然惊惧被深沉无意识的昏沉替代,呼吸轻浅到几乎断绝,额头曾被妖莲侵蚀的地方一片光滑,再无半分邪异痕迹,只余下一道用力按压后残留的暗青淤痕。像是风暴吹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只留下空旷死寂的冻土。
断壁残垣的冰冷阴影里,蜷缩抱着昏厥幼弟的小丫头瑟瑟发抖,她瘦小的身躯如同筛糠,只余下一双被无边恐惧碾碎、空洞散光的眼瞳,死死钉着废墟中央那片死寂炼狱般的凝固点——林清雅破挂的身形,玉儿瘫倒的躯壳,以及……
我。躺在焦木碎骸污血冻结成块的冰冷地面上。眉心烙印如同灼穿颅骨的伤疤,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牵扯着神魂撕裂的锐痛。胸口的微弱命火仅余一丝余烬灼烫,如风中之烛摇曳在诅咒冰河之上。肺腑间残留着污血雷霆与灵莲残渣激烈对撞后的硝烟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扯动四肢百骸深处纠缠的剧毒枷锁轰鸣作痛。视野边缘被凝固血色天光切割成的破碎光影里,林清雅垂落的指尖滴下的黑血在冰灰地面上凝成更深的墨圈。
“……妖……妖种……”老秦嘶哑干裂的声音像粗糙石头彼此摩擦,他佝偻着身躯,勉强撑起,那双浑浊眼珠剧烈震颤,写满无法理解的、深渊般的惊惧,死死地、几乎要将玉儿脆弱的颅骨洞穿,“……这丫头……心窝里……藏着……妖种……!”他沾满污泥血痂的手颤抖着指向玉儿。
“那妖莲……”他浑浊的喉管深处挤出断续的抽气声,目光猛地转向林清雅破挂的身体,看着她后背被琉璃梅刺钉穿、因剧毒侵蚀而显出诡异青黑纹路的伤口,“……邪力……还有那冰潭死蛇的绝命毒……全……”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无法消化的恐惧堵在了那里,“……封进……身子里了?!”那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利,如同夜枭被踩断了颈骨时发出的哀鸣。
破败的三角空间里只剩下他激烈喘息的声音。他死死瞪着林清雅垂死的躯体,目光复杂扭曲,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巨大震动、茫然、以及一种被更深沉黑暗攥紧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浓重,甚至压过了方才他面对污血雷劫时的狂怒与暴戾。
许久。久到角落里那小丫头牙关的咯咯声都因冻僵而消寂下去。老秦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僵硬动作,一寸寸转过头。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珠,如同灌满了凝固的血与铅,沉重地转向我的方向。
那目光落点明确——是我残破胸骨之下那点微弱跳动的心脏区域,以及更深处……那道被诅咒锁链缠绕的烙印。
“……命……倒是真硬……”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嘶哑的嗓音像是从破风箱深处刮出来的铁锈,“这半口气……靠药根碎末……靠那妖毒丫头……靠那……疯丫头挡煞……”每一个词都像是艰难吐出的石子,硌着他自己的喉咙也硌着死寂的空气,“……但也……”他粗重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珠死死瞪圆,如同看到了什么更加令人胆寒的图景,“……锁在身上的玩意……也他娘的……沾上脏东西了!”
“……孽……”最后一个字从他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含混粘稠如同凝固的血块。
废墟的冰冷里,只有凝固的尸血天光和渗骨的寒息无声游荡。
意识沉沉浮浮,在污血、烙印、诅咒与莲香残留的腥甜气中挣扎。剧痛不再是撕裂性的风暴,而是沉入了骨髓深处,变成绵延不绝的碾压钝痛。每一次虚弱的心跳都像是在冰河底部敲响沉闷的丧钟。
昏沉中。
一丝极轻的……
“……玉儿……”
如同飘渺的叹息,裹挟着浸透骨髓的寒意与刻入骨髓的忧虑……在冰冷死寂的废墟深处,从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幽幽地……悄然滑过。
污血色的天光渗过断壁缝隙,筛下斑驳阴影。死寂像浓稠的油膏,覆盖在这片冻土泥泞的断柱残垣之上。焦土与血腥气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微弱吐纳都像吸入粘冷的蛛网。
我倚着半截冻得冰硬的断墙,每一次破碎的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翻搅的剧痛。体内,那层被诅咒锁链强行冰封的“寒潭”之下,一点莲心残烬燃烧后的微弱暖流正缓慢熄灭,如同被冰冷泥浆浸透的炭火。与之搏斗的死寂寒气却更沉了,丝丝缕缕缠上骨髓,带着来自深潭的腐朽和一丝被锁链搅入的……污浊的甜腥?那是林清雅倾灌封邪的血。
视线艰难地移动。几丈外,林清雅如同被遗忘的残破布偶,斜挂在琉璃梅刺贯穿的焦黑断木上。肩胛下那个深可见骨的创口早已不再流血,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混着青黑、铁锈、冻伤的僵紫。凝固的血壳像一层异质的漆,封住了毁灭的痕迹,也冻住了内里毒煞与邪力的沸腾。她头颅无力地垂下,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张灰败的脸,唇角干涸着紫黑色血痂。整个人沉静得如同冰雕,只有偶尔在深寒毒瘴侵蚀最烈时,肩骨处极其细微、几不可查的抽搐,泄露着那具残躯正承受着万载冰封与毒火灼魂的无间炼狱。老秦仅存的那件厚重、沾满油腻的破羊皮袄被她勉强披在身上,像一块覆在火山口的雪。
另一边,玉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堆被霜气打透的枯草里,裹着一块同样浸透冷湿寒气的薄毡毯。昏沉剥夺了所有表情,只有冻得微微发青的小脸上,两道细眉本能地紧紧蹙着,即使在深眠里也未曾舒展。像是深陷在一个无法挣脱的冰冷噩梦中,连呼吸都微弱得快要断线。
破羊皮袄下,林清雅被毒煞蚀透的身体又微弱地痉挛了一下,锁在骨血深处的混合毒印在冰与邪的交缠中撕扯。
老秦佝偻着,如同一尊被风雪蚀空根基、仅靠一根歪斜铁棒撑住的石像。他盘坐在冰冷彻骨的泥灰地上,唯一的支撑是斜插在旁边冻土里那根扭曲变形、布满焦痕与污血的断撬棍。那只骨头扭曲断裂的手腕,此刻只被胡乱扯下的几圈油腻布带缠绕固定,露出几截乌紫肿胀得像坏萝卜的手指。他唯一能动的手垂在屈起的膝盖上,骨节粗大的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地面一小块冰冷尖锐的石砾。浑浊的眼珠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里面一片死寂的空洞,没有焦点。
废墟一角,扎着小辫的丫头紧紧抱着仍昏睡不醒的弟弟,缩在一块半塌的、结满冰霜的土坯墙根下。她小小的身体被恐惧凝成僵硬的石块,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散乱失焦,没有任何神采。她不敢看梅刺上挂着的林清雅,不敢看角落里昏沉的玉儿,更不敢看废墟中心那片死气沉沉的区域。她只是死死盯着眼前半尺地面冻结的、乌黑发紫的冰棱和泥浆凝固的漩涡纹理,那里面倒映着污血色的破碎天穹。
“咯吱……咯吱……”
极其微弱、有节奏的、皮肉摩擦碎木和冰晶的刮擦声突然在死寂中响起。
老秦那双呆滞空洞的眼珠猛地一动!目光如同生锈的铁钉被强行掰动,迟钝地挪向声音来源——
是我!
后背被迫紧紧抵着冰冷的断墙,无法再坐稳。在体内那点微末暖意彻底被冰潭吞噬的下一个瞬间,被诅咒锁链捆缚的沉重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自重,不由自主地沿着长满冰霜的粗糙墙面……极其缓慢地……向下滑倒!
肩膀蹭过凸起尖利的断木茬和冰冷的石棱,发出细微的撕裂声,皮肉瞬间被划开几道新鲜的口子,沁出的血珠瞬间就在伤口边缘凝成冰碴!滑势一旦开始,就如同山崖滚石,无可逆转。膝盖弯曲到了极限,身体重心猛地失衡!
咚!
沉闷的撞击声!左侧半张脸和肩膀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砾的泥灰地里!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头颅内部嗡鸣不已,眼冒金星,额角瞬间红肿破皮,温热的液体混杂着地面的污冰渗入发际线。被撞的左肩骨更是瞬间传来尖锐欲裂的剧痛!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夯砸!肺叶被这猛烈撞击挤压,本就艰难的呼吸瞬间中断!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铁锈腥气!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沸的油锅又瞬间冻僵的活鱼,只剩下本能的、细微的颤抖。
这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动静,在这片粘稠的死寂中如同惊雷!
“……天杀的命硬骨头……!!”一声压抑至极、如同砂石在喉管里猛烈摩擦的咆哮猝然炸开!老秦僵直的身躯如同被电击,那双死寂的眸子瞬间被爆燃的火焰填满!所有的空顿麻木被一股暴戾的狂怒取代!那张布满沟壑血痕的老脸狰狞地扭曲着!
他不是冲向倒地不起的我。
那只尚能活动的手猛地攥紧了斜插在冻土里的断撬棍!粗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发亮!整根铁棍连带着冻住的土块被蛮力猛地拔出!棍身上凝固的污血冰屑簌簌落下!
他那双燃烧着熔岩般怒火的浑浊眼珠如同索命恶鬼,越过我跌倒的身体,死死钉向——
蜷缩在霜草堆里、正被那惊雷般响动刺激得身体一颤、无意识蜷缩得更紧的玉儿!
“狗日的小野种!!命煞孤星!!”老秦喉咙里迸出比潭底寒冰更森冷的咆哮,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稠的恨意!他猛地扬起撬棍!带着万钧之力,直直朝着昏睡中毫无防备的玉儿猛扫过去!冰冷的铁棍撕裂死寂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音!棍风甚至卷起了玉儿散落在额边的几缕枯黄发丝!
玉儿苍白的脸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脆弱。
就在撬棍裹挟的腥风即将撕裂沉睡的前一秒——
“呵……哈……”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巨大痛苦喘息被强行压抑的微弱抽气声,突然从挂着琉璃梅刺的断梁方向传来!
是林清雅!
她垂死的身体似乎被这剧烈的杀气扰动,封在体内的妖莲邪毒与冰蛇煞气猛地激烈冲撞!一股浓郁粘稠的紫黑色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她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溢出!顺着苍白冰冷的下颌蜿蜒淌下!浸透了一小块冻结在焦木断茬上的凝霜!她的身体随之猛烈地弓起,又重重砸落回冰冷的断梁上!那根穿透她肩膀的琉璃梅刺,也因为尸体的剧烈抽搐而微微震颤起来,尖端残存的冰魄法则之力在皮肉深处搅动,发出细微的“咯啦”声。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痉挛……这妖毒失控的征兆……如同无形的绞索瞬间勒住了老秦即将挥出致命一击的手!
他扬到顶点的撬棍骤然凝滞!挥出的势头被强行遏制在最后一寸!如同巨石悬坠崖边!浑浊充血的眼珠瞬间从玉儿惨白的小脸,陡转向断梁上那正因体内炼狱冲撞而剧烈挣扎扭曲的林清雅!看着那紫黑色毒血……看着那微微震颤的冰刺……
老秦的脸上肌肉疯狂抽搐!那是一种狂怒至极却被某种更深的、关乎全局的恐惧强行压制的扭曲!
“……操!!”这声怒吼带着崩溃般的颤抖!他攥紧撬棍的手猛地向旁边狠狠一砸!
轰!
厚重的撬棍末端重重砸在距离玉儿蜷缩身体不足半尺的冻硬泥地上!冰碴和碎石瞬间炸开!四溅崩飞!巨大的力量在地上留下一个不浅的凹坑!
玉儿被这近在咫尺的巨响和地面震动猛地惊醒!茫然的眼睛在巨大惊恐中睁开,眼白里瞬间布满血丝,小嘴无声地张开,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通过窄缝的嘶嘶声。
老秦看也没看被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玉儿。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被烙铁烧红的铜块,狠狠剐过地上僵卧无法动弹的我,又深深扎入断梁上毒煞翻腾的林清雅身上!
怒火在眼底沸腾、熄灭、化为深沉的墨色。他粗重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濒临爆炸的风箱。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像拖动着沉重的铁锚般转过了身。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住角落里那堆被林清雅以命护下的残羹冷炙——几块粗糙的、早已被深潭冰水泡得发霉变硬、如同湿透的碎石般的冻硬麦饼。
他大步走过去,无视了角落里惊恐颤抖的小丫头和玉儿,伸出那只沾满泥污血渍的手,一把抓起几块沉甸甸、冰得刺骨的硬饼,狠狠塞进他那件破烂油腻的羊皮袄内侧破烂的口袋里。动作粗暴沉闷。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回头,那双燃烧过又冰封的眼再次扫过整个废墟的惨状,最后重重落在我身上。声音嘶哑,如同冰封的大地被强行撕裂开一道血口:
“……扶起来!”
这命令短促、冰冷、不容置疑。但这次,他的目光并非对着我,而是……射向了躲在断墙冰霜后面瑟瑟发抖、几近崩溃的丫头!
丫头被这目光刺得浑身一颤!猛地抱住怀里的弟弟,牙齿咯咯作响,脸死死埋在弟弟单薄的胸前,不敢抬头,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冻死……”老秦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寒冬刮过荒原的死气,“……就把他扶……捆上!”他猛地指了指蜷缩在霜草里仍在惊恐喘息的玉儿,字句从牙缝里迸出,“……用草绳……栓她身后!”
话刚出口,老秦像是被自己这主意里的某种意味刺痛,脸上的肌肉又是一阵抽搐。但他没再废话,只是弯腰,用那只没断的手,一把抓起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的几根被苍白冷火烧过后仅存、相对粗韧的枯藤枯草,胡乱搓了几下,拧成一股,看也不看就扔在了小丫头瑟瑟发抖的脚边。
接着,他不再理会任何反应,大步走到断梁之下。粗糙的大手探出,根本不管会不会触及林清雅那恐怖的贯穿伤口或是引爆其体内毒印,直接一把攥住她冰冷僵硬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攀住那根深深刺入她肩骨固定着身体的琉璃梅刺!
“呃……啊……”林清雅在剧毒冲击下的昏迷中发出微不可闻的痛哼。
老秦咬着牙,腮边肌肉绷得像铁块,猛地发力!
嗤啦!
伴随着皮肉强行撕裂、筋络被冻结的冰刺撕扯刮擦的恐怖声响!硬生生将林清雅从琉璃梅刺上……活活拔了下来!!!
冰冷的鲜血混合着青黑毒液再次喷溅而出!林清雅的身体如同彻底断裂了提线的木偶,软软地倒了下来,被老秦粗暴地抄起,像抗一袋僵硬的谷子,甩上自己那条尚算完好、却沾满冻泥血污的肩膀!
污血色的天光似乎又沉暗了几分,凝如实质的压迫感悬在破碎的村墟之上。寒风呼啸着从残墙的缺口卷进凝固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内部,像冰冷的舌头舔舐过每一具残躯的伤口。角落瓦砾堆里结的薄霜又厚了一层。
老秦佝偻的脊背上压着林清雅冰冷僵硬的躯体,那件裹在她身上的油腻旧羊皮袄边缘,正缓慢渗出粘稠发黑的血毒混合物,滴落在他沾满冻泥的靴子旁。他没有看那血迹,浑浊的眼珠像两颗在风雪里冻透的冰石,没有丝毫波动。
他那只沾满泥污血污、骨节粗大的脚踢了踢扔在小丫头脚边的几根枯藤。
“……捆!”声音如同刀尖在冰面上刮擦,“拖她走!带他走!”他下颌朝着瘫倒在冰冷地面,身体因剧痛而只能微微抽搐的我猛地抬了一下。目光最后冰冷地扫过蜷在枯草堆里、小脸惨白、兀自深陷在惊魂窒息余波里无法回神的玉儿。
小丫头猛地一哆嗦,像是被冰冷的鞭子抽醒。她惊恐地看着脚边那几根粗粝如荆棘的枯藤草绳,又看看僵在冰冷地面的我,再看看蜷缩在草堆中无声颤抖的玉儿。巨大的恐惧几乎要夺走她最后一点稀薄的呼吸。她怀里的弟弟被抱得更紧,在昏睡中发出不适的微弱呻吟。
在巨大恐惧的压力下,在彻骨的寒冷即将冻结血液前……她终究弯下了腰,冻得通红、沾满黑灰的小手颤抖着,极其笨拙地,抓起了那几根冰冷枯硬的草绳……
污血色的沉凝天穹终于暗透,如同凝固了的腥膘。
风撕扯着光秃扭曲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啸音。雪粉被风从荒原深处卷来,在半空中打着刺骨的旋,最终无力地沉坠,粘附在破败的断壁残垣、冻结的血污冰层之上。天地间只剩下铅灰与锈红混融的、令人窒息的铁灰色调。
老秦扛着林清雅,他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移动的、伤痕累累的石碑,在冻土积灰的雪地上拖出深重的印记。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深长的、仿佛要将体内最后一点力气压榨出来的喘息。
他身后,小丫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泥里跋涉。那张被寒气冻得青紫起皱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冻结的黑灰色印记。她瘦小的身体拖拽着两根粗粝的草绳。其中一根紧紧勒在她自己瘦削的腰间。绳子的另一头,栓在草绳上昏沉的玉儿,如同一只失去了牵引绳的风筝,在雪地里被无声地拖行着,小小的身体在冻硬雪壳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