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窦太主主府上,也是灯火通明……
窦太主刘嫖还是有点不放心,在名贵的地毯上来来回回地踱步,突然停住脚步,怪眼一翻,她那老谋深算的眼眸之中,透射出逼人的寒光:“火到猪头烂,火侯不够,猪头煮不烂,是么?”
已经是第二次听窦太主嫌火候不够,她在步步紧逼,苏文有点结巴:“呃……好像是。”
其实,苏文有点不寒而栗,他知道,权倾朝野的皇姑母,长袖善舞的窦太主,可能要做出某种重要决策!
刘嫖的眼神阴冷,轻挥彩袖,伸出玉掌,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劈斩动作,语气却是轻淡描写的:“立即下令,叫梅花山的人,抓紧时机,再烧一把火。”
苏文唯唯诺诺:“诺,奴才即刻去办。”他不敢多说一个字,恭恭敬敬退下。
廷尉府两扇黑漆大门,依然开关有序。
象征大汉帝国的刑律,始终森严有度。
“冤枉啊……郭解纵侄行凶,残杀朝廷命官,杀吾儿杨桂,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嘶哑的哭嚎,仿佛毅依然回荡在戒备森严的廷尉府……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钢刺,连同刺鼻的血腥味,并未让端坐于紫檀木公案后的张汤有丝毫动容,深绯色的官袍衬得面色苍白而冷峻,身形瘦削却挺拔如千年寒松。
张汤并未急于看血书,只是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细长的眼睛,能洞穿一切伪虚与隐饰,具有苛刻的审慎与洞察力,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麻布表面,动作缓慢而精确,勘验重要物证。
血字狰狞:郭解纵侄行凶,杀吾儿杨桂。
目光在“郭泉”二字上略作停顿……那里,一道粗暴的墨痕,覆盖了原本的字迹,被覆盖的,是“郭泉”的“泉”字残余的笔画,覆盖上去的,是一个力透麻布,饱蘸怨毒与算计的“解”字!
张汤目光犀利如冰冷探针,落在那份摊开的麻布上,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迹的凸起与下面血痂的粗粝,顿时,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嘴角一闪而逝,如同毒蛇发现猎物破绽时,吐信的一刹那。
这笔篡改拙劣却有效,它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切入点,一个将个人血仇导向更宏大图景的撬点,张汤需要的,正是这把“钥匙”。
张汤的目光扫过公案上竹简,在杨季主这声泣血控诉之后,汹涌而至,那些弹劾郭解的奏章与证据已堆积如山,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鲨,众矢之地,千夫所指,矛头直指郭解。
张汤随意拿起几份,目光锐利如刀!
河内郡匿名密报:“私募门客,聚集亡命,茂陵府邸,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奇装异服,身负刀兵者出入如织,喧哗昼夜不息,俨然法外之国……”字迹刻意扭曲,却条理清晰得过分,还附带一份地形图,标注着可疑岗哨与密道,笔画潦草。
张汤心中冷笑,布局周密,虽显刻意,但茂陵的喧嚣是实情,这便是最好的土壤。
义商们泣血陈情:“郭解门下豪奴强买强卖,凶神恶煞,登门拜访,扬言‘郭大侠看中,乃尔等福分。’跋扈行事,巧取豪夺……”附着一份崭新地契商铺帛书抄本,行文夸张。
张汤指尖划过“强买强卖”二字,巨财来源不明,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产业确实在郭解名下,且来源无法自证清白,这便是铁证的基石。
某县小吏请罪书:“郭解党羽夜入公堂,口称‘奉大侠令,主持公道’,奉献黄金百两,行贿利诱县令大人改判不成,煽动乡民冲击县衙门……”附案卷残片与伤情描述。
张汤眼中寒光一闪:隐约感觉存在一种惶恐中暗藏引导之意……当然了,冲击官府,威凌吏员,此条直指帝国统治根基的动摇,分量最重!
市井民谣抄录:“宁见郭大侠,不识未央宫!”,“郭公令下鬼神惊,皇帝诏书难出庭!”
张汤的指节在“未央宫”,“皇帝诏书”几个字上来来回回,重重敲击,这才是真正的杀招,这流言如毒刺,已经深深地扎入陛下心中。
笃、笃、笃……张汤的指尖,神经质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案面,声音在死寂的内堂回荡,如同为棺材这种庞然大物钉下棺材钉。
“杨桂之死,”张汤低沉开口,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淬冰的钢钉:“是真血,”指尖点在血状上暗褐的“杀”字,这血案是根基,是引信。
“茂陵府邸前车水马龙,富户献上的田产商铺,”张汤的指尖移向义商的陈情:“这是真金。”
“百姓口中传唱的‘郭解令’,市井流布的‘只知有郭解’,”指甲在民谣抄纸上“宁见郭大侠,不识未央宫”一行下狠狠一划,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是真声,更是滔天大罪!”
财富是燃料,是招祸的明灯。
声望是烈火,是倾覆帝国之舟的巨浪!
张汤细长的眼眸眯成一条危险的缝,寒潭深处,无数冰冷的丝线飞速穿梭、缠绕、打结,将这三者……真实的血案(杨桂之死)、无法辩驳的现象(财富与门庭)、刻意引导却难以证伪的舆论(民谣与冲击官府事件)——如同最高明的铁匠,将阳谋的硬铁(真实事件)与阴谋的毒火(构陷材料)投入熔炉,锻打、淬炼、融合!
“三者合流,彼此印证,环环相扣……”张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万物的冷酷与不容置疑:“此非疑案,乃铁案如山!”
铁案二字出口,仿佛带着金铁交鸣之声,已在无形中宣告了结局。
就在“铁案”二字落定的瞬间,张汤的脑中,如同洪钟震响,无比清晰地回荡起前日宣室殿内,陛下那两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逾千钧的诛心之问:“能让朕的大将军,亲自开口求情的人……张汤,你说,岂是等闲之辈?”
杨季主的血泪,河内郡的举报,市井的流言……所有这些精心准备的证据,在张汤眼中,都只是为了稳固铡刀架和行刑令。
其实,张汤只是一个利器,得心应手的利器。
必须配合默契,独为陛下心念铸就,悬于郭解头顶的天子之铡,必须配上最合乎法理,最无懈可击,最能昭告天下的佐证。
张汤霍然起身,深绯色袍袖,带起一股森然冷风,他大步走向侧案,提起行笔,笔管是冰冷的乌木,笔尖饱蘸的却是鲜艳如血的朱砂!
猩红的墨汁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刚刚凝结的血块。
悬腕正欲挥毫却停下,笔锋停在洁白的奏章上方,目光穿透纸背,看到了那个被虚名与构陷架在火山口的号称鹰侠龙剑客郭解,已是冢中枯骨。
张汤似已看到了长安街头传唱民谣的愚氓,他们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汤更看到了未央宫深处,帝王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或许此刻,正等着廷尉下笔圈定而露出满意与冷酷的眼睛……
廷尉张汤,这位大汉帝国最锋利的爪牙,又一次精准地捕捉并执行至高无上的意志!
笔锋落下,朱砂如血。
在白麻布上蜿蜒出冷酷无情的判词,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凝聚着一个酷吏对帝国秩序最极端、最高效的维护手段,应该是铁腕手段。
更重要的是,身为臣子,察言观色,敏锐嗅探,对帝王心术恰如其份的洞察与奉迎。
张汤面无表情,下笔如刀,笔下有雷声:
“查,布衣郭解,本奸猾之徒,睚眦必报,屡犯杀人。更私募亡命,聚敛巨赀,交通郡国豪桀,其势日炽,威凌公卿,其门下爪牙,仗势横行,坏法乱纪,屡有冲击官府、胁迫吏员之恶行,今有河内命官杨桂,惨遭戕害,凶徒狂言‘奉郭解之命’,虽非亲为,然其纵容包庇,难辞其咎,此獠以一介布衣,操弄威福,关中之地,流言四起,黎民但知郭解之‘义’,不闻天子之诏,其行僭越,其心叵测,其势已成倾覆国本之巨患,民心如水,载舟覆舟。郭解之名,已成覆舟之狂澜,不诛,国法何存?天威何立?”
最后一行,朱砂淋漓,笔锋如断头之铡,带着斩尽杀绝的酷烈:
“当处以极刑,籍没入库,传檄天下,以儆效尤,以正国法,以安社稷。”
“啪!”朱笔重重搁下,几点红墨,如血珠溅起。
张汤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气息冰冷,在深秋的廷尉府内堂,凝成一道转瞬即逝的白雾。他看也未看那猩红的判词,仿佛那只是清理掉了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抑,细密的秋雨无声洒落,敲打着冰冷的屋瓦和庭院中那株枯死的梧桐。
人心?张汤嘴角那丝冰封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
杨季主血状上被篡改的名字,匿名信中精心炮制的证词,市井间被巧妙散播的致命流言蜚语……哪一桩,不是人性最幽暗处,滋生毒藤,结出的恶果累累?
毒药?鸩酒?不过是穿肠之物。
运用毒与鸩酒之理,决定毒理。
而眼前这案头堆积如山,由无数人心编织而成的所谓证据,才是真正能蚀骨销魂,毁家灭国,连根拔起一个闻名天下的大侠的幕后力量。
廷尉张汤,只是提炼者与执行者,这就是作为“十大酷吏之首”的立身之道……用最冷酷之法,去斩断一切可能影响帝王尊严,甚至威胁帝国根基之势。
无论那股势力是名为侠,还是名为义。
未央宫深处,温室殿。
巨大的青铜仙鹤炉,昂首向天,长喙吐青烟袅袅。那烟如游丝萦绕,试图抚平殿内紧绷如弦的气氛,似欲熨帖殿中绷如危弦之气,然徒增一缕若有若无之硝烟,渗于漫天贵馥冷香中。
四角长信宫灯,焰光静静吞吐,柔辉遍洒却难透人心暗壑。那光似蒙薄雾,照见梁柱森然如列阵甲士,照见屏帷垂落如掩杀机,独照不穿阶下诸人眼底深潭。
帝国权力的核心,正以布衣郭解之生死为局,上演一场无声厮杀。
“陛下!”丞相庄青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沉闷的寂静,他身着玄端朝服,身形魁梧,面容方正,此刻却因激愤而微微泛红。
庄青翟霍然起身,手中那份厚厚的案卷竹简,被他重重拍在御案旁的小几上,紫檀木几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呻吟:“郭解一案,疑点重重,证据链漏洞百出!杨季主、许瑜之死,凶器来源存疑;冲击官府、聚敛巨资之指控,多为捕风捉影的旁证!廷尉府如此草率,急于结案定谳,意欲何为?!”
庄青翟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端坐在对面的廷尉张汤,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千钧之力:“张廷尉!你是怕夜长梦多,案情生变?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庄青翟的“图”,指向清晰……张汤深得帝心,是下一任丞相的有力竞争者。
打压张汤,就是巩固庄青翟自己的相位,口口声声“真凭实据”,维护的是皇帝尊严?还是窦太主外戚集团的意志?咄咄逼人的姿态,几乎要将“构陷”二字刻在张汤脸上。
丞相庄青翟位极人臣,面色淡然,而目光锐利如刀,言辞犀利,别说除掉小小的江湖游侠客郭解,恨不得连廷尉张汤也一起除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汤身上。
廷尉张汤,十大酷吏之首,名震朝野的帝国爪牙,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静,他身着深绯色官袍,身形瘦削,端坐如松。
面对庄青翟劈头盖脸的质问,张汤只是微微垂着眼睑,仿佛在研究自己深绯色官袍袖口上细密的云纹,唯有袖袍遮掩下,捏着象牙笏板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透露出内心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