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升三把火,雷厉风行,要多快就有多快。
第二天,就是官府文书批定,启程迁徙的日期。
郭家人一夜未眠,整座宅院笼罩在凄楚沉闷的氛围,郭氏家族的男女老少们,心头压一块沉重的大头,憋屈得难受,人人胸中燃烧着一把无名业火……
这一夜,若非郭解识大体,沉着冷静,多次良言劝戒,大伙儿早就爆发了!
侄儿郭泉脾气火爆,少年得志,独步江湖。
去年,在万侠巡狩中暂露头角,曾经在武林盟主韩毋辟指挥的包围圈杀了个三进三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韩毋辟的人马落花流水……痛快痛快!
可惜,这种快意江湖的生涯没过多久,就改旗易帜了,改邪归正了,现在,天天呆在家里,天天看狗官差的脸色,天天在受窝囊气……憋屈憋屈!
郭泉气得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了,坐在门口发愣,自言自语:“我太明白了,我知道是谁在捣鬼……”
清晨,已是门庭若市……街坊邻居们前来送行,还有儿时的发小故交、知已亲朋、江湖盟友、甚至很多江湖上黑白两道兄弟,也不远十里百里赶来送行。
中午,一辆辆马车驶来,锦衣华冠人士下车,殷勤劝慰,拳拳话别;一个个锦衣怒马的壮士们翻身下马拜见,含泪拥抱……
他们全是非富即贵,在郡府县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邻县的著名人物,梅花山庄主钟离杰也率领手下前来送行。
郭家大门前已是车马喧嚣,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长亭古道萧瑟,晚风拂柳笛声幽咽。
鹰侠龙剑,英名一世,居然被官府逼得背井离乡。
郭解不是壮志未酬的烈侠荆轲,斜阳残关,千里茫路,天涯海角,知交漂泊。
洛阳侠圣剧孟一面之交,终生难忘,却寥无音信,不知林泉仙踪。
一双双手,握别相送;一句句珍重,已说不出口……
“郭大侠……”少庄主钟离明也来了,素来崇敬郭解,如今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紧紧地握着郭解的手,二话不说,掏出十两黄金硬塞到了郭解手里。
“钟离兄弟,你这是……”郭解话音未落,已被人潮人海淹没。
“郭大侠,请笑纳!”庄主钟离杰出手更加大方:二十两黄金!
随后,河内双雄、轵县米店店主、吉祥当铺掌柜、街心绸缎庄庄主、六福楼楼主都纷纷慷慨解囊,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三百两、五百两……无论是金条还是银两,白花花金晃晃的全都递过来了!
就连远在中原江淮巴蜀关外,赫赫有名的豪侠家族,也派人送来了礼金,这些豪侠们是挥金如土,礼金数额在不断攀升,从百而千,从千而万……
郭夫人身怀六甲,女流之辈,哪里见过此等场面,门下弟子们忙着搬运行李,还有书童广利和江齐俩儿更是年幼无知,郭解忙于应酬和答谢,招待朋友客人,吩咐侄儿郭泉负责收礼和写礼单。
郭泉本来满腹牢骚,强忍怒火,见此情景,只得默然帮忙,手忙脚乱张罗着,很快就忙得晕头转向……答谢、收礼金、写礼单。
欢腾的场面,充满了感恩,欢泣与朗笑……人群越来越密集,一双双手伸过来,还有的干脆就是以茶盘托过来,上面摆满了银灿灿金闪闪的家伙!
门前的街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很快引起了县衙门差役们注意,梅花山庄的管家老安儿也来了,从人群里挤出来,正好碰见了闻讯而来的县掾杨桂,忙上前打招呼:“杨大人,您也来了。”
杨桂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老安儿摇头赞叹:“郭大侠相识满天下,义薄云天,名不虚传啊!”
“相识满天下?”杨桂听了就烦,鼻子都气歪了。
“亲朋好友送礼金,少说也有三百多万钱!哈哈!”
“看看,早就说了,郭家有钱,哪里没有三百万?”杨桂一听越是恼火!
“是啊,再说了,离别送行,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老安儿嘴巴很甜。
“送别?又不是生离死别,要走就快走呗,哭哭啼啼,就跟送葬似的!”杨桂没好气嚷嚷,眼看车马人群拥挤,担心会闹出什么事来。
“哎呀,杨大人,”老安儿压低声音说:“郭大侠此行,一去不返,您杨县掾身为本县的父母官,多多少少,总应该意思意思吧?”
“什么?”杨桂听了更不开心,巴不得尽快送走这瘟神!
“杨大人,听老夫一言,人在江湖,面子上总得顾及吧?”
杨桂想想觉得在理,伸手摸一摸腰包,没带银两,其实,经常不带钱,满街赊账,白吃白喝白拿,吃霸王餐是家常便饭。
老安儿见状,把用剩下的半两碎银塞进他的口袋。
郭解的车马已经启动,缓缓穿过人群,驶往街口。
杨桂拉不下面子,实在不想去,因为又看到了郭泉这小瘟神,以前没当官时,在六福楼里也就随便玩一个歌女而已,却被这小子暴打一通,后来身任要职,杨桂找个机会,狠狠地收拾这小杂种一顿,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至今,杨郭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因为有这段渊源。
路边,钟离杰和老安儿笑望这边,杨桂不情愿的走过去。
“杨县掾,”郭解在车上已经看到他,恭敬施礼:“以前,郭某多有得罪,望海涵!”
“哎,不敢不敢,”杨桂目光偏偏撞见郭泉,笑容也走样了,变得有点莫名诡异:“郭大侠此行,请多保重,兄弟一点心意,还望笑纳。”顺手掏出碎银递过去。
郭泉接过一看,暗暗恼火:“碎银半两?打发叫花子啊!”
郭解赶紧以眼神制止侄儿:“钱多钱少,都是心意,”说罢礼貌的告辞:“后会有期。”
暮云犹如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透荒野……
三十多口人的郭氏家族队伍,表面上风风光光,其实内心失魂落魄,离开了熟悉的街巷,离开了故土和祖坟,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虚弱地倚在颠簸的马车上;年幼的孩子被大人紧紧牵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同样时辰,千里之外,阳光洒满了窦太主府邸……
珠帘忽动,金步摇轻颤,侍女送来了山珍海味,昨夜,窦太主刘嫖玩得太离谱,今日中午还在睡懒床,她斜倚着鎏金螭纹榻,鲛绡纱衣半透,其容虽见岁月痕迹,然黛眉如远山含黛,凤目犹盛秋霜。
半老徐娘,伸出脚掌,正在享受黄门总管苏文的洗脚绝活。
苏文见主子气色很好,赶紧手脚麻利地干活,然后奉上密函,汇报正事:“启禀太主,梅花山庄发来消息,郭解已经启程了。”
刘嫖惬意神情,尚在享受的状态,她指捻密信,朱唇微勾,唇角细纹亦染三分狡黠,似笑非笑间,眸中寒芒流转,睨案上舆图如视蝼蚁。
苏文欠身媚笑:“太主,钟离杰还算老沉,运筹得当,看来,河内郡轵县衙门的县掾杨桂,可能跟郭解的侄儿对上火了。”
窦太主在冷笑:“闹就闹呗,本宫可没这个耐性,告诉钟离杰这厮,干活就干利索一点,可别磨磨蹭蹭,拖泥带水的。”
苏文有点迟疑:“可是,太主,万一真的闹出事了,如何是好?”
窦太主刘嫖冷哼一声,腕间的翡翠镯,轻轻磕碰了案上的羊脂玉盏,泠泠作响,她语音的冰冷:“穷乡僻壤的,能闹出什么事来?无非是死几个贱民而已,那是他们的事,本宫有言在先,告诉钟离杰,办事要干净利落,要不然,本宫可要换人了。”
当官的一张嘴,当差的跑断腿,当民的哭破天……
晨霭垂野,悲风卷沙。
从河内郡到茂陵,几千里路程,一声迁豪令下,官府说得容易,百姓做起来有多难!那可得一步一步走,又不能长翅膀飞过去!
郭家三十多口人,男女老少,虽然习武之人可以骑马,关山飞渡,然而女眷们就苦了,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车马劳顿,远程迁徙,风雨兼程的劳苦,风里来雨里去,紧赶慢赶,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的情景……
口之家,弃祖茔,离闾巷,扶白发倚羸车,牵稚子踏荒径。牛蹄马蹄一不小心陷泥淖,车辕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仿佛在哭诉命运的不公平!
郭解沉默冷静,郭泉双目藏火!
第一天,还能坚持强忍,第二天,就有点忍无可忍。
世事无常,风雨无常,风餐雨宿……
捆扎行囊的破草席早已千疮百孔,里面的棉絮被风撕扯出来,像一片片惨白的雪花在空中飘零,老妇人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鲜血,染红了手中的藜木拐杖;孩子们饿得直哭,只能啃着难以下咽的粗面饼……
马车和马匹都不多,搬运行李要靠肩挑人抬,年轻力壮的庄丁们挑着沉重的担子,汗水浸透了衣衫,脚步踉跄,身形在风中摇晃,就像无根的蓬草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晴天吃灰,雨天吃泥!
暴雨忽至,如箭穿心!
郭氏族人们无处避雨,蜷身躲避在树下,雨帘垂地,湿衣裹体寒颤频作……
仰望天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犹如利箭般射穿众人头顶的斗笠,能找到一座破旧古祠的屋檐下,实属不幸中的万幸!
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人们止不住地颤抖,寒风吹过树梢,尖锐的声音,惊得孩子们像惊弓之鸟,哭泣着,瑟缩着躲入母亲怀里,眼中噙满了惊恐不安。
郭夫人身怀六甲,再也忍不住了,悲从心起,双手捶着膝盖,声音充满绝望:“生我养我的地方,怎么就待不下去了啊!”
年轻仆妇们抱着啼哭的孩子,泪水混着雨水,一滴滴落在襁褓上……
郭泉眼中怒火,再也藏不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和着外面的风雨声,就像狂风暴雨中奔驰的马蹄!
夜幕降临,郭解领先探路,终于找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里歇脚。
庙内蛛网密布,摇摇欲坠的房梁上垂落着灰尘。
郭解自带火具,一支残烛在风中摇曳,昏黄的烛光,照亮众人茫然的脸,一夜无话,都不敢睡,时刻警惕四周,一听到外面的犬吠,就猛然而起,看到角落里晃动的黑影,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剑柄。
夜半风寒,屋顶漏雨,滴答作响,时间在恐惧和煎熬中缓缓流逝,抱怨声此起彼伏,有人咒骂官府欺压百姓,有人哀叹命运悲惨,这些声音,像寒夜里的蟋蟀悲鸣,整夜都在空荡荡的庙宇里回荡……
如此驻店夜宿,郭泉从未想到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气愤填膺!
人生谁知何处欢,莫问君去几时还,今宵千里旅梦寒……那天,碰到梅花山庄主钟离杰,他那一句话更是露骨:“迁豪令,就是官府要限制各地豪强游侠,把他们集中到一处,监控起来!”
想起送行时,杨桂这狗官兴灾乐祸的笑脸!
想起了当初,杨桂这条色狼,猖狂放肆的污辱歌女,这狗官公报私仇,趁万侠巡狩之事,搞死我们郭家好几个兄弟不说,后来还得寸进尺,趁叔叔郭解出远门未归,带领县衙门的三十多个差役悍然上门,不分青红皂白,拿铁链锁了郭泉,关进县衙门大牢痛打一顿,严刑拷打,判了秋后问斩!
等到叔叔归来,花了好多金银财宝,才给赎出来,然后,牢狱受刑太重,郭泉整整两个多月下不了床!
叔叔大仁大量,息事宁人,不予追究……就这么被白打了?还花了那么多钱,家里本来就不够用,日子难过。
现在整得更惨,惹祸之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横竖是咱们爷们惹的事,却连妇孺老幼们也不放过,谁家没有妻儿老小?
杨桂这狗官,你想整死我们,你想赶尽杀绝,是你惹我的,休怪我无情!
默然而决然,郭泉脸色一沉,翻身而起,从包裹内摸出佩剑,出门而去,一头钻进了风雨交加的夜幕中……
第二天凌晨,河内郡轵县发生一宗命案,县衙门的杨县掾杨桂,神秘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