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路远莫致之
“爹,枢密院里批下来了奏章,准许咱们班师回朝了。”李春烛拿起官印文书,兴高采烈地跑到李故将军府中,大声叫道。
李故微笑道:“好,我女儿还是聪明过人,爹爹再不如你了。”
较之大散关年年战火、兵荒马乱的,淮水城却十多年间没有什么大型战事,一是因为江南江淮经济富庶、钱粮充足,二则是自五代以来都是重兵把守,军略民富。五年前,耶律洪基再一次举兵南下,柱国大将军李故便应朝廷命令,带着苏州府训练的五万大军驻守在淮水城中,据辽于西北,汇合齐鲁军守住江东。
如今大散关头尚且休战,军队班师轮换,淮水城更是鲜有战事,果然如李春烛的意料之内,钱塘北上的大军皆是屯住在幽云八州与萧关之中,东南的淮水一线则是两军休战,隔江相望。于是李故今年春整顿好军务后,便给朝廷枢密院、尚书台呈上请求班师回朝的奏章,一月后就批准下来,恩准回来。
李春烛跟着李故驻守在此只是操演军队,修缮边防武器,数年来都没有带兵上过前线,早就厌烦无趣得紧。今日据说朝廷派人带来了圣旨,便兴冲冲地跑去披上铠甲将军服替父亲接旨。
五万苏州府兵来时本训练已久、养兵千日,却徒然在淮水没有仗打,早不免懈怠,是人皆要生起故国故园、莼羹鲈鱼之思。此番听闻有隙可卸甲归田,无不欢天喜地,三军尽开颜。早回军营去收拾衣着,即日便可还乡。
一天午后,两个白衣八卦服的侠客在淮水城的李将军府外请求拜见。李故遣人接他们进来,攀谈许久,直到夜里才见他们出来。
李故唤来李春烛,鬼脸一笑道:“你想不想学天下第一的北宗派功夫?”
“想又如何?我可不想去终南山隐居做他们的弟子。北宗派的典章文集一向藏在深山老林里,要溜进去盗窃一两本出来已是十分不易;何况这群老道士们小气得紧,偷盗出来后仿佛黑白无常那般要在江湖之上处处追杀你,索命方休,若是告诉了其他人,那便也要一并杀人灭口。我怎么敢去打北宗派的主意?”
李故劝慰道:“唉,爹爹都劝过你不要不经拜师就去偷学人家的功夫。江湖之中,武林宗派内没有白吃白喝的事。”
“这一家家宗派武功都有厉害之处,可要我去遵循他们那荒唐古板、迂腐不化的清规戒律,说什么也不愿。爹爹,你刚才说北宗派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可以拜托一下他们呢?”
李故朝她做个鬼脸,古怪笑道:“是北宗派的大长老王夕堂来拜访过爹爹……他们秘密送了封盟书,女儿替我拿个主意如何?”
李春烛接过一封松木尺牍,古香镂玉,乃歃血盟书。她明媚着双眸仔细读了一遍,笑道:“年后我替你送到终南山上去罢。”说完她用李故案头的狼毫笔端砚濡沫,模仿李故的笔迹在上面签名画押,行楷体方硬整飭、章法疏朗,学究王、颜、柳体而得。
李春烛道:“钱超在边关厉兵秣马,气势凌人,若是冲破了大散关,中原大地就要人心惶惶了。纵是北宗派素来清高,独来独往也要请求咱们的援手……”
……
“毓儿姊姊。”李春烛噙着盈盈烛泪,不等皇宫中的婢女和太监们通报就闯进“梧桐苑”里,一头投进赵毓儿的怀抱里。相顾无言,波目却作流泪泉,“我,我日日夜夜都思念你,没想到从前姑苏那一别居然相隔生死之际。这时见到故人,可知我替你泣下的眼泪没有空流淌……”
赵毓儿此时春衣刚刚退了一件,白衣罗衫,烟霞蝉翼的双鬓,虽是素衣服丧,忌讳打扮,洁白绸子作头带。她见幼时玩伴李春烛重现目前,也是惊喜良久,波泪如泉,恍若梦中相见。纤如柔荑、滑若凝脂的十指轻轻抚顺李春烛的披散飘浮的及腰长发,安慰道:“我也未料到咱们从今又相见了。好啦,我的李将军这般勇敢坚强,巾帼倾城,却从小到大,眼泪总爱不住地流呢?女儿的眼泪如珍珠,是世间珍贵着的。”
李春烛像儿时一般仰身躺在她在宫中的贵妃榻上,帘幕洁白,名贵的黄花梨木作材质。两个姑娘正是同床共枕间,谈话不多,波目无言,情意更长。
良久,李春烛才小声埋怨道:“再怎么说,毓儿姊姊也是后宫的一品钱塘公主,京城皇宫中到处绮丽锦绣、艳香秾李,这梧桐苑里却冷清简朴。皇帝未免太偏心了。”
仁宗皇帝时常记挂着梧桐宫,每年收政钱塘时皆会恩泽功臣,抚慰宗族,便给赵毓儿加升爵位,封号做“钱塘公主”。赵毓儿笑道:“我既不愿和皇宫里嫔妃、公主们炫富争艳,要那些俗物作甚?难道要去争宠夺位么?哈哈。”又道:“你且不必说,来到这皇宫天子底下,着实万事不便。本来钱塘与大宋就打算联姻结亲的,十年前溶月姊姊却不屑一顾,从不情愿。如今这桩事子又落到了我的头上,只好借着女子守孝两年为由推脱掉。”
“那替舅舅、舅母服丧满了又该怎么办呢?”
“哈哈,到那时我便去浪迹江湖。”
李春烛狡黠媚笑道:“要不我替姊姊去应了这门婚事如何?只要皇上他不嫌弃我,我嫁给一个皇子什么的,或是给这个年轻皇帝做妃子,他们能奈何我什么?皇子们待我不好我便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逃到关外,皇上就更容易了,我只装病不让他临幸好了。”李故一家祖上本是当年五代时期南唐的皇亲外族,一直册封在朝堂之外,与赵毓儿的母亲李亲霞辈分上算是同辈,然而论身份地位、皇族血缘却是不知名的族亲以后,到这时已经算不上血缘皇室了。
赵毓儿听完她的话不禁捧腹,扶着梨木塌笑道:“行了行了。我怎么能坏了好妹妹的韶华光景,桃花情缘呢?”
李春烛嘟囔道:“这都不算什么?我年幼时忽逢一日,来了一位高人告诉我爹爹,说我这一生情路坎坷,究竟不如像呼灯篱落的小姑娘那般,挑着烛灯去捉促织,无忧无虑才好,陷入情丝终究如迷一般难测难解。”
赵毓儿揪着她的嫩薄如冰的脸袋打趣道:“傻妹妹,什么世外高人在胡言乱语,不过都是大人间哄小孩子的胡话诳语罢了岂不如武陵渔人去寻桃花源一般可笑?”
李春烛又道:“那再不如。毓儿姊姊,你就和我们一起回姑苏吧,在小桥流水人家处自由自在的岂不惬意?何必要委屈你在这深宫楼阁里呢。难道皇帝非要苦留你不成,那这哪里成体统!”
“不不,我,其实是在等一个人。”
“噢?谁呢?”李春烛惊讶道。赵毓儿此时父母双双奔赴黄泉,家族离散,如孤鸿寡鹄一般无枝可依,在京城里独居可怜。
于是赵毓儿将自己遇难那天庄齐突然赶来,怎生在池塘边替自己挡下一箭,如何带着自己逃离了杭州,他又如何调军去了边关详细告诉她。两人躺在床榻上,仰面望着南天白云,去时悠悠,难觅踪迹。今年春天,“梧桐苑”旁边的宫门花团锦簇、红杏出墙,两树梨花带雨,一笔桃花水深。
赵毓儿幽怨道:“他都已经去了两年多了,每逢京使出差或者边关的监官回来我总会记得托人给他带一封书信。不知何故却从来不见他回我。我……虽然说他武功盖世,我,我总还是担心他。”春花烂漫时节,麦花写信,杏花染香,秦桑绿枝作笺。愿随春风寄燕然,燕草碧丝时拆开来读。鲤鱼锦书,开封时,一纸荼蘼扑扑,楝花簌簌落清香,何尝不是对岁月最深情的落款。
李春烛可惜道:“若说这江湖之中,人影最难寻觅。往往都是孤云野鹤,来去无踪。临别一约,或许就误了等候之人的年华。姊姊,你可跟他约定了什么来着?”
“我,我只说他回来时要与他饮酒,喝古绍兴的黄酒。北冥虽然在其他人面前嘴角伶俐,可他终归不会骗我的吧?”赵毓儿说完,也忍不住把脸闪到一边,分明流出了点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