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雨斋庐山听雨
且说近来阴雨绵绵,庐山烟气环绕甚是好看。格竹闲了一日,出了白雨斋,只是恍惚不知何处去。下山见山外有一酒家,隐匿林中,微漏酒旗。十里青山之远,酒肆仍醇香。
格竹问店家道:“招牌却是去年的?”
店家笑道:“店有已有三年矣,酒却在此地酿了十年,不若酒如何有这份香?”
格竹惘然:“我竟三年未下山。”去年春,众弟子山下郊游,风乎舞雩,赏乎桃花。格竹观山寺桃花并无发色,就仍然读书。直下山时,却知世间芳菲尽。
格竹叫了二壶酒,店家笑道:“阁下欲加钱赏景乎?”格竹微笑点头,沓出了双倍酒钱。店家就把他引到二层楼,道:“更上层楼。”到了三层楼,上了好久阶梯却是造化天地。只
见面着的是一派大江,白水似练;背着的却隐隐看到那庐山瀑布,香炉生烟。若在一层楼只能观赏山石,听见遥遥瀑布声;二层楼却能看见大江,视觉远阔;唯有三层楼中,极其静雅,造化钟神秀。格竹喜倒,心想:看来庐山派的南宗祖师爷别有用心,原来只想离形得神,后辈参不破只好改成山与雾,造化全失。方知数年前,在白雨斋观到一副远山水画,题“卧游”,画山石水可观可闻可赏,皆不如可游者为胜。一时不解,如今豁然开朗。
格竹在三楼中躺卧,把酒倾倒,心里美甚。又向店家讨要纸笔,即题诗一首: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
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兴罢,倒头酣睡,自然不必再理杂物。店家读罢,心里畅快,叫道:“这诗极高逸,直追老杜。赠与我如何?酒钱再不算。”陶格竹心中一乐,就应声答应了。
傍晚,格竹要了一盏茶,自行运气内功来,玄览万物而不眠。店家笑问道:“请问先生,诗中语:‘画图妙觉’当指哪副画图?”
格竹道:“我是庐山派的一个弟子,并非什么俗世里的先生。这幅画图,当指白雨斋二楼的那副《卧游图》,我师父弘景上人所画。我看你这店家也居然好生风雅?”
店家笑道:“不瞒说,哪里有人酒店不在闹市而藏在这山林中?就算你家酒酿再香,也不能香过这三千尺的庐山罢。我只为如今盛世中的隐士开。往往哪些高官土豪图清闲入这庐山中,就能狠狠宰一笔钱。而真隐士却是不收钱财。”
又笑道:“曾经我也是拜弘景上人为师,不过偏不好武学,只是多学些绘画、诗词来寻个风雅。”说罢拿出一册山水图出来给格竹瞧,指到:“与我这一幅图如何?”
格竹看那山水画如今日所观览的风景,妙处却在于神致高逸,却不拘泥一江一树。再翻览只见画中四幅,分春夏秋冬山。分别题道:“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清,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格竹素来读过画品诸书,心想:这画超逸,不逊前代大画师宗炳。
店家自得道:“这册画唤作《林泉高致》,是我近年所得之作。我看当世还无人能高出我这逸品。书虽不厚,但举世千年的画品皆在此耳。”格竹服膺。
店家又道:“只是自王摩诘以来,却不曾见有南宗画的好诗。”
格竹猛然站立,问道:“敢问先生名讳?”
店家才笑道:“叫我茶尖便可。我与弘景上人学习时或数日一来或数月一来,懒散无用。你可见过我几次?”
格竹想起当年师父是或曾和人远游诸山,或数日不还,或一旬不见。若来人只可回答:“云深不知处。”当时有名士尝道:“弘景上人自是人间束缚不住者。其高处为武学、为气学,有未竟者由造化琴棋书画。寻常弟子不能学到他本事一二。”
茶尖道:“当年我与弘景上人云游一年,就只画了这四幅画而已。上人写尽一山一水之肌理,我就画出其神韵。其中只有一幅画是他亲手所画。”
格竹兴趣盎然,将这册画翻了,把玩品味师父之文字义理,果然与他的作为无异。最后惊异道:“这冬册出自师父之手。那白雨斋里的一幅画竟然是出自阁下之手,与师父交换,佩服佩服。”
夜半,格竹想到十多年来已把庐山派的古籍皆翻阅殆尽,自五代的武学精要已然融阔在胸中。就心想要写一部书,记要这南宗派秘法。这数月内就在酒馆三层楼中住下,其时已是梅雨时节,雨停歇时万物都寂,寒石出声。
大约写了六卷数十万字才搁笔,叹道:“众多弟子不读先祖之书,或蔽于用而不知文,或蔽于欲而不知得,或蔽于势而不知知,或蔽于辞而不知实。此来南宗武学我已参透。”
茶尖笑道:“格竹,至今还待在庐山到底是为了什么约信吧?”
格竹见也不好瞒着,苦笑道:“哪里又有什么约定,都是自己折腾罢。”
茶尖贴近脸旁,眉头一皱,作声道:“今天我去瀑布后面的竹林剪了一些竹叶青,明天就可以喝茶。”格竹无奈,只能打起颜色苦笑。
茶尖又道:“你想不想听南唐公主的一段韵事?你不知道的,六年前我还在西湖作宾客时。”格竹摇摇头,但也不敢明言拒绝。茶尖道:“那日我也在钱塘后院里闲来听听雨。偶发现钱塘王妃也在院子里。”
王妃笑问茶尖:“先生云游天下,也爱以听雨为乐?那便和我一样有这个癖好。”茶尖点头称是,道:“敢问王妃听过哪些雨?”王妃道:“巴山、巫山、金陵、临安……初来这临安时也恰逢梅雨季节,打落在芭蕉树阴上,点滴凄清,居然乍听不惯。”
”茶尖又道:“何处雨声最佳?”
王妃微微犹豫,笑道:“庐山最好。”说罢,便让她的小女儿弹了一曲琴。王妃默默摇头,只是叹了口气罢。
格竹两眼闭上,看上去是睡着了一会儿。茶尖低声道:“还在庐山。”
山林遇雨,颇有些寂寞烦闷,白昼永日难销。格竹想到藏书阁中师妹手里拿着一本《白雨斋夜话》,睹物思人,怅然于当年青梅竹马之时的公主李亲霞来,现在已是侯门一入,从今路人。
格竹问茶尖道:“当年我侍奉先师时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茶尖反问道:“你能记起多少来?”
“时过境迁,我记不得什么了。”
“那我讲你听一两件如何?”
格竹只想起当年时于白云岭弹完那一曲琴,山中唯有白云悠悠,万壑寂静。隐隐听见公主在喊:“小道士,小道士。”就昏睡不醒,躺在床上内息停歇,调稳困难,十日后才有知觉,一月后方始能下床行走。只是那一月后,庐山依旧:竹林深锁,只有月光入户;众弟子读书砍柴也只如故。
此时庐山的一处少有人至的小亭里点着蜡烛,有个妙龄少女正独自一人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一卷书籍札记,深夜里犹然不知倦意。从山里远远望去,白云悠悠,小亭时隐时现,不经意就逃逸在目光外。正是七月流火已过,九月授衣,初秋时节不仅可以瞧见山林间偶见几片树叶如蝴蝶般飘零于谷中,也能听闻从深深的谷壑里偶然传来的野籁声生起,仿佛是白鹤的梦被惊醒,又想重新续上。
少女突然甜甜一笑,不禁小声读了出来,只见她看的是一卷唤作《白雨斋录话》的书,如是写道:
“今古河山,玄渺玉带,从来只道伯乐钟期不遇,红颜知己难求。试问替君卷上珠帘、春风十里,哪般女子算是一代红妆照汗青者?
试答之,曰神韵、格调、性灵、肌理者也。
何谓神韵?如天上素娥,凡在人间微微现身,便让天下无穷向往。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庄子.逍遥游》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何谓格调?西子王蔷乎?天下之美,舍我其谁?无我必黯然失色。且古往今来,江山之大,红妆之盛,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美为尊,人间只可存一,不能有二。譬如闺房作盘龙玉台镜,唯待心中一画眉人。
何谓性灵?天姿灵秀,自然之貌便是如此。李太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何须仔细商量甚么淡妆浓抹?只需女儿倚着春风,一笑嫣然,转盼时便使万花羞落。古乐府中曾见这般姑娘,北地《木兰辞》,南谣《西洲曲》皆作如是。
何谓肌理?环肥燕瘦,体尽其态。杜诗《丽人行》:“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一颦一笑,自有其妍。若移花接木、强瓜搭李,则如贫女锦衣玉食,终无那分雍容华贵的烟火。
弘景老叟闻之色变,曰:‘谬矣,谬矣。’”
少女情丝万缕,心头宛如游丝清软飘摇在暮春三月,她喝了口氤氲抹香的清茶,又细细品读了两遍,娴熟地用蝇头小楷抄录在细腻的竹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