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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卷宗甲九·叩门

空印之烙 历史甲壳虫 4945 2025-12-20 12:02

  寅时三刻,天还黑沉得如一块浸透的旧墨。

  陈默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怀里的镇纸贴着胸口,被体温焐得微温,那“求真守默”的刻痕,仿佛透过皮肉,直接烙在了骨头上。昨夜雨后的清冷空气从窗缝钻入,带着晨露和远处秦淮河水特有的、淡淡的腥气。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微弱的黎明前青光,开始有条不紊地动作。

  首先,是那封藏在墙砖后的密信血书原片。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砖缝时,他停顿了一瞬。昨夜之前,他还曾想过是否要将这烫手山芋彻底毁去。现在,这念头已烟消云散。他用薄竹片小心剔开松动的砖块,取出那个用油纸裹了数层的布包。展开,那片残破的、带着暗褐血渍的囚衣布片,在昏暗中如同一个沉睡的诅咒。上面的字迹早已被他用特殊药水显影后牢牢记住,但原件本身,依然是无可替代的“物证”,也是最大的危险源。

  他不能带在身上,也不能留在家里。昨夜决断之后,他已想好了去处。他从床下拖出一个满是灰尘的旧藤箱,里面是些母亲舍不得扔的、早已不穿的旧衣裳。他将布包塞进一件破棉袄的夹层深处,仔细抚平,然后将几件同样破旧的衣物盖在上面。这藤箱放在显眼处,反倒不易引人注意。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搜查者往往专注于寻找隐秘的暗格、墙缝、地板,对这种明面上堆杂物的旧箱笼,反而容易一眼带过。

  接着,是他这些时日私下记录的、关于火漆、笔骸、虫蛀等所有异常发现的零散纸片和心中默记的符号。这些绝不能留文字痕迹。他早已将关键信息编译成一套只有自己能懂的、基于档案编号、日期偏差、文书瑕疵位置关联的记忆密码。此刻,他最后在脑中复核了一遍这套密码的“密钥”——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家庭纪念日、恩师生辰的变位、以及照磨所库房几个固定架位的编号组合。确认无误后,他将那些零散纸片连同誊抄的部分《论空印书》段落一起,就着昨夜残留的半盆冷水,一点点浸湿、揉烂,直至成为再也无法辨认的一小团纸浆,然后投入灶膛昨夜冷却的灰烬中,用火钳仔细拨散,与灰烬彻底混合。

  做完这些,天色已蒙蒙发灰。巷子里传来第一声鸡啼,嘶哑而悠长。陈默洗漱完毕,换上浆洗得略显发白的青色吏服,仔细抚平每一处褶皱。他对着模糊的铜镜看了看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平静,甚至比往日更沉凝一些。他拿起那方镇纸,在手中掂了掂,然后放入了随身携带的、用来装些零碎文具和私印的小布袋里。这不算违制,许多吏员都有类似习惯。

  母亲也起来了,在灶间窸窸窣窣地准备简单的朝食。“默儿,今日这般早?”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衙里有些积压的文书,想早些去理清楚。”陈默接过母亲递来的半碗薄粥,就着一点咸菜,慢慢喝着。粥很烫,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母亲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自己当心些……昨日后巷好像也不太平。”

  陈默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知道了,娘。”

  出门时,巷子里已有零星响动。邻家的大嫂正开门泼水,看见陈默,眼神闪了闪,低下头匆匆回了屋。巷子口往常蹲着闲聊的几个老汉,今日一个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绷感,连晨风吹动屋檐枯草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走到照磨所所在的街口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往常这个时辰,各衙门的吏员正三三两两地赶来,街面上虽不喧嚣,却也充满生气。今日,街面却异常“干净”。行人低头疾走,相遇也极少交谈。几个穿着皂衣的应天府差役,看似随意地站在街角屋檐下,目光却像梳子一样,扫过每一个经过的人。更远处,靠近刑部正门的方向,隐约可见几个身形挺拔、穿着青色或褐色曳撒的人影,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钉在地上的木桩。

  陈默心如擂鼓,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他按着平日步速,走向照磨所的侧门。门槛内,周伯正佝偻着背,拿着比他还高的大笤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枯燥的“沙沙”声。

  陈默经过时,周伯似乎被灰尘呛到,猛地咳嗽了几声,弯腰捶背。就在他弯腰的瞬间,那扫帚柄几不可察地、极其迅速地在陈默小腿上敲了三下——两轻,一重。

  陈默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值房。但周伯那三下敲击,却像三记重锤,敲在他心上。这是他们之间极隐秘的暗号,意思是:“人来了,在你房里,小心。”

  果然来了。而且,直接去了他的值房,而非等到办公时间。这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趁他不在,先搜一遍?

  陈默推开值房的门。

  里面已有两人。正是昨日那位面皮白净的青衣小旗,和他那个年轻的跟班。青衣小旗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本朝疆域舆图——那是衙门里的公物。跟班则站在陈默的案几旁,目光扫视着桌面。

  值房里被翻动过的痕迹极其细微,但逃不过陈默的眼睛:他笔架上几支笔的角度变了;砚台边缘一点干涸的墨渍被擦去了一角;就连那叠摆放整齐的空白公文用纸,最上面一张的折角,都有了细微的不同。搜查已经完成了一轮,而且,手段相当老练。

  “陈司吏,早。”青衣小旗闻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近乎礼貌的笑意,比昨日似乎还亲切了些,“冒昧一早在此等候。昨日回去复命,上官对陈司吏提及的‘学习文书体例’一事,颇为嘉许。想到陈司吏如此勤勉,必于文书保管、归档有独到心得,故特命在下再来请教一二,顺便……借几份卷宗范例回去参详,以资借鉴。”

  话说得客气周到,甚至抬出了“上官嘉许”。但陈默听出了弦外之音:所谓“请教”、“借阅”,不过是正式搜查的幌子。他们需要一個说得过去的理由,将他值房里可能存在的“不妥之物”带走查验,或者,当着他的面,再搜一遍。

  “上官过誉,卑职愧不敢当。”陈默躬身行礼,走到自己案几后,“不知上官需要何种范例?是刑部本司行移格式,还是与地方衙门的往来勘合样式?”

  “都要,都要。”青衣小旗踱步过来,目光却落在陈默刚放下的那个随身布袋上,“陈司吏这布袋,看着倒是别致,装的可是常用印信?我等查阅,有时也需核对印文。”

  “只是些私人零碎,不值一提。”陈默说着,主动解开布袋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一方普通私印,一截备用墨锭,几支用秃的笔头,还有那方乌木镇纸。他拿起镇纸,“此乃家传旧物,平日用以压纸,并无特别。”说着,将刻字一面朝下,随意放在一旁。

  青衣小旗的视线在镇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其他杂物,似乎未发现异常,笑了笑:“陈司吏真是简朴。”他话锋一转,“既然如此,就请陈司吏协助,将洪武七年至八年,所有涉及钱粮核销、仓储出入,尤其是与兵部、户部往来相关的移文、底单、勘合副本,无论是否与空印案直接相关,都请调出,容我等‘借阅’参详。哦,对了,还有陈司吏近三个月经手的所有文书登记簿册,也需一并核对。”

  范围极大,几乎囊括了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可能与“账目”沾边的文书。而且,点名要近三个月的登记簿册,显然是要核对他调阅文书的记录,看他到底看了些什么。

  “是,卑职这就调取。”陈默应道,心头却凛然。这是系统性的筛查,要将他可能接触过的“问题文书”一网打尽,同时验证他昨日所言是否属实。

  调阅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库房里,陈默在青衣小旗和跟班的注视下,爬上爬下,将一箱箱、一卷卷相关的档案搬出。灰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飞扬。整个过程,青衣小旗很少说话,只是默默观察陈默的动作,偶尔抽出一两份卷宗,快速翻阅几下,又放回去。跟班则拿着登记簿册,仔细核对着编号和日期。

  陈默动作沉稳,心中却急速思考。那份被“虫蛀”的兵部移文,就在这些调出的卷宗之中。他们会不会特别留意?会不会发现那处被他“污染”的蛀孔?还有,他之前发现笔骸时,是否在那些供状上留下了不易察觉的痕迹(比如茶末的极微量残留)?

  就在他搬下一箱标注“洪武八年兵部移文杂卷”时,周伯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库房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大铜壶和几个粗瓷碗。

  “各位上官,陈司吏,忙了一早上,喝碗热水吧。”周伯的声音沙哑而恭顺,他颤巍巍地倒了三碗水,先递给青衣小旗。

  青衣小旗看了周伯一眼,接过水碗,没喝,放在一旁。周伯也不在意,又给跟班和陈默各倒了一碗。然后,他像是腿脚不便,身子晃了一下,手扶向旁边的档案架。那架子本就因刚才频繁取放有些松动,被他这一靠,“哐当”一声,顶层几卷不太紧要的赋税黄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灰尘四溅。

  “哎哟!老朽该死!该死!”周伯慌忙弯腰去捡,动作笨拙,反而将灰尘搅得更大。

  青衣小旗皱了皱眉,后退一步,掸了掸衣袖。跟班也下意识地侧身避让。

  就在这一片小小的混乱中,陈默眼角的余光瞥见,周伯在捡拾散落的卷宗时,手指极其迅速地在其中一个卷宗盒的侧面——那里恰好靠近那份“虫蛀”移文所在的位置——用指甲划了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竖痕。

  陈默心脏猛地一跳。周伯在提醒他,那份移文,可能已被重点标记或查验过?

  混乱很快平息。周伯连声道歉,抱着铜壶退了出去。青衣小旗的目光再次回到档案上。他果然走向了那箱兵部移文杂卷,开始一份份仔细查看。当他拿起那份“虫蛀”移文时,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滞。

  青衣小旗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那些蛀孔,手指在纸张上轻轻摩挲,尤其在那处被陈默“污染”的蛀孔边缘,停留了片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这份移文单独抽了出来,放在一旁。

  接着,他又查了其他一些卷宗,重点看了陈默近期调阅记录里频繁出现的几份。最终,他挑出了大约七八份卷宗,其中包括那份“虫蛀”移文、几份涉及永丰库周边仓库的零星记录,以及陈默发现笔骸时调阅的那批空印案供状的目录副本(原件已归档封存)。

  “这些,我等需带回详参,三日后归还。”青衣小旗示意跟班将选出的卷宗收好,又看向陈默,“陈司吏近日辛苦了。上官有言,陈司吏忠于职守,心细如发,正是朝廷所需之才。望陈司吏一如既往,心无旁骛,专注本职。有些旧纸堆里的尘埃,扫过一遍,知道干净了,便无需再时时拂拭,免得……惹上新的灰尘。”

  这是最后的敲打,也是某种程度的“定性”。搜查有了“结果”(带走了可能有问题的文书),警告也已传达(到此为止)。他们或许并未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陈默在“追查”,但已通过这次行动,极大地压缩了他的空间,并明确告诉他:适可而止。

  “卑职谨记上官教诲。”陈默垂首。

  青衣小旗点点头,带着跟班,抱着那摞卷宗,离开了照磨所。值房里,只剩下陈默一人,和满地狼藉的、尚未归位的档案箱。

  阳光终于完全照亮了屋子,灰尘在光柱中静静飞舞。陈默缓缓走到案几后,坐下。他伸手,拿起那方被随意放在一旁的镇纸,刻字一面朝上。

  “求真守默”。

  他的手指抚过那四个字,指尖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周伯那三下敲击,那一场精心制造的混乱,那一道指甲划出的竖痕……老吏在用他极限的方式,传递着警告,也提供着微不足道的掩护。这是系统缝隙里,一丝微弱的人性温度。

  而青衣小旗最后挑走的那份“虫蛀”移文……他们发现了什么?是认为那“污染”的痕迹可疑?还是仅仅因为蛀蚀本身需要查验?他们是否真的相信,自己只是“学习体例”?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第一场面对面的、正式的“叩门”已经结束。门被敲开了,里面被审视了一遍,一些东西被带走。门似乎又被关上了,但门栓是否还牢固?门外的人,是已经离去,还是依旧守在暗处?

  他望向窗外。街道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流动,但那几个皂衣差役和青衣人影,已然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晨间幻梦。

  只有怀中镇纸的微温,和值房里尚未散尽的、陌生的、混合着警惕与权力的冰冷气息,提醒着他:

  门,已被叩响。风,正从叩开的缝隙中,持续不断地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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