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张
回到医院,父亲已经能下床走动了。王秀兰正收拾零碎物件——虽说离出院还有几天,可农村人节俭惯了,总盼着能省一天住院费是一天。
“爸,您别急着出院。”陆明按住父亲的手,“听医生的,得住满一周巩固病情。”
“一天两块五呢……”陆建国叹气,眉头拧成个疙瘩。
“钱的事您别操心。”陆明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塞给母亲,“妈,这钱您拿着,给爸买点鸡蛋、肉补补,别省。”
王秀兰的手都在抖:“明明,你哪来这么多钱……”
“正经手艺挣的。”陆明语气笃定,“我跟宋师傅合伙开修理铺,以后咱家有固定收入了。国家现在允许知青返城自谋职业,我有手艺饿不着。”
陆建国瞪大眼睛:“修理铺?你……”
“等您出院了去看看,就在文化馆后街。”陆明拍了拍父亲的手背,夫妻俩对视一眼,眼里的担忧里多了几分欣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
从医院出来,陆明直奔宋师傅家。那间老屋藏在文化馆后街最深处,青砖黑瓦木门斑驳,临街的大窗户正好能改造成铺面,后院还能堆工具,阁楼能住人,二十来平米的屋子透着股老手艺行当的踏实劲儿。
宋师傅正戴着口罩扫房梁的蜘蛛网,见陆明来就摆手:“快扫完了,你瞧瞧这地方合不合心意?”
陆明里外转了一圈,心里有了谱:“挺好,就是得通个电,再拉根天线。”
“电现成的有电表,天线我从家里拉根线过来共用。”宋师傅搓搓手,“咱得先定个铺名。”
两人琢磨了半天,最后敲定“明诚修理铺”——取陆明的“明”,加个“诚”字,既亮堂又守本分。
正规划着,赵国庆风风火火跑进来,满头大汗:“陆明!宋师傅!公社那边办妥了!周干事让我补了五天工分,还写了份检查,内容是按你说的改的,没出岔子。不过他说你请假太久,再不回去要扣返城推荐分。”
陆明皱了皱眉。返城推荐分关系到正式身份,哪怕要开铺子,有个正规身份办事也方便。“我明天回公社一趟,国庆你留下帮宋师傅收拾铺子。”
“没问题!”赵国庆拍胸脯,“以后我就住阁楼,打地铺都比知青点强!”
三人忙活了一下午。宋师傅搬来家里的旧工作台和螺丝刀,陆明也把托机械厂老师傅从废旧物资处淘来的电烙铁、万用表拿了出来。傍晚时赵国庆不知从哪弄来一桶石灰水,刷完墙面,小铺子顿时亮堂了不少。
晚饭在宋师傅家吃,烙饼配炒白菜,就着一碟咸菜和稀饭。宋师傅聊起往事,说父亲早年开钟表店,公私合营后成了公家店员,文革时还因“手艺人”身份受过委屈,“现在政策松了,你们年轻人算赶上好时候了。”
“是咱们都赶上了。”陆明仰头喝了口稀饭,心里更笃定了开铺的念头。
次日一早,陆明坐早班车回向阳公社。颠簸两小时到知青点,正撞见周干事在院里踱步,见了他脸一沉:“陆明,你还知道回来?请假三天,这都超了多少天了?”
“周干事,我父亲突发肺部感染,这是医院开的陪护证明,特意补了假条。”陆明递上证明,又补充,“按知青政策,直系亲属重病请假不影响返城评分,您要是坚持扣分,我只能去县知青办咨询政策依据。”
周干事捏着证明看了半天,最终松口:“扣一分,再写份检查。”
“我这就写。”陆明点头,又掏出一包大前门,“周干事,麻烦您帮忙问问困退知青的政策,我父亲需要长期照顾,想申请提前返城,这烟是谢谢您费心的心意。”
周干事接过烟,脸色缓和些:“我开会时帮你打听,成不成不好说。”
下午陆明在空荡荡的宿舍写检查,其他知青大多已返城,只剩他一个人,静得能听见墙缝里老鼠的动静。写完检查交给周干事,他又去了仓库找老王头。
“小陆,周干事后来问了好几次,我都咬定是你整理仓库挪了东西,没露馅。”老王头压低声音,又提点他,“困退名额紧,李副主任管这事,你得按流程备齐医院证明和困难申请。”
陆明递上一包烟致谢,又从老王头那得知,公社确实有困退政策,只是要按规定排队审批。
傍晚在公社食堂蹲门口吃玉米糊糊,几个老乡凑过来打招呼,都说返城是好事。吃完饭回宿舍,陆明开始收拾行李:经老王头报备公社、从仓库闲置旧书堆领回的《鲁迅全集》《史记》,还有邮票、侨汇券,都装进麻袋;铁皮饼干盒里是他全部积蓄——六十四块,给周干事买烟花了两块,还剩六十二块。
正数钱时,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女声:“陆明在吗?”
开门见是个扎麻花辫的知青姑娘,自称杨小梅,是隔壁大队的,“我下个月返城去县纺织厂,家里困难凑不齐路费,奶奶留的旧东西想找你问问能不能换点钱。”
她掏出几本线装《唐诗三百首》、一支细银镯,还有块表蒙裂了却还能走的铜壳怀表。陆明接过怀表检查,机芯保养得不错,知道是普通旧物不是文物,便说:“表十五块,书和镯子一共十五块,凑三十块给你,就当帮知青老乡解急。”
杨小梅眼睛亮了,连声道谢,攥着钱匆匆走了。陆明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前世的故人,心里泛起一阵唏嘘。
第二天一早,陆明去找公社李副主任,递上医院证明和困退申请,又拿出一条大前门和两节一号电池:“李主任,麻烦您帮忙递申请,这烟是感谢您费心的心意,听说您手电筒缺电池,正好我这有两节接济上。”
李副主任接过材料,沉吟片刻:“你父亲情况特殊,我帮你走加急流程,材料得补全家庭困难证明。”
从公社出来,陆明直奔汽车站回县城。下午三点到修理铺,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愣:红底金字的“明诚修理铺”招牌已挂上,窗户擦得透亮,赵国庆正满头大汗搬旧铁柜。
“宋师傅去办营业执照了!”赵国庆抹把汗,指了指墙角,“上午还来了个顾客,把辆瘪胎的二八大杠放这修。”
陆明蹲下身教赵国庆补胎调车把,一小时就修好。正歇着,挎篮子的老太太找上门,说家里收音机没声,陆明检查出是电源线断了、保险丝烧了,报了一块五修理费,耐心解释:“这收音机当年一百多块,修好了还能听好几年,划算。”
老太太应声答应,赵国庆顿时兴奋起来:“开张了!咱这算真开张了!”
傍晚宋师傅揣着牛皮纸袋回来,一拍大腿:“执照办下来了!个体工商户,合法经营!”
陆明接过执照,上面写着经营范围是电器、钟表、自行车修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赵国庆提议凑钱买卤菜庆祝,三人就在铺子里搭起临时桌子,就着散装白酒、猪头肉和花生米碰杯。
“小陆,我年轻时也想开店,可惜没赶上好时候。”宋师傅喝得微醺,“以后咱好好干,先把修理铺站稳脚跟。”
“宋师傅放心。”陆明举杯,“等政策更明朗,咱还能试试合规的日用小商品代销,稳扎稳打慢慢来。”
夜深了,陆明锁好铺子上楼,躺在阁楼的草席薄被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涌起一股踏实的满足感。这二十平米的小铺,是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支点。
1979年7月21日,修理铺正式开张,父亲顺利出院,困退申请也有了眉目。新的一天,正迎着晨光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