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像是被一柄钝锈的斧子劈开了颅骨，又把脑髓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糨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带来一阵阵恶心反胃的眩晕。

　　郑俊书呻吟一声，勉强睁开了眼。

　　入目的不是他熟悉的那方出租屋低矮、有些泛黄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灰蒙蒙的、低垂的天空，像是浸了水的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鼻尖萦绕的，是潮湿的、带着腐烂气息的泥土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牲口棚圈特有的骚臭。

　　冷。

　　刺骨的寒意从身下坚硬冰冷的触感传来，穿透了单薄的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动了动，身下铺着的干草发出窸窣的碎响，扎得皮肤生疼。

　　这不是梦。

　　至少，不是他认知里那种闭上眼睛、再睁开就会消失的梦。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的寒冷，真实的疼痛，真实的……绝望。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一个低矮、狭窄的窝棚。泥土垒砌的墙壁粗糙不堪，嵌着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柱子，顶上盖着厚厚的、已经发黑腐烂的茅草，几缕天光从破漏处无力地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角落里堆着些看不出原貌的杂物，散发着霉味。身下是一张铺着干草的破木板，这就是“床”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虚弱。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像是断了片的胶片，混乱而模糊。他只记得昨晚……不，是现实世界的昨晚，他还在电脑前，为了那篇关于古代民俗信仰中“梦兆”的论文绞尽脑汁，查阅着那些泛黄扫描PDF上的艰涩文字……然后呢？好像是太累了，伏在桌上睡着了……

　　再醒来，就是这里。

　　一个完全陌生的，透着原始和贫穷气息的地方。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瘦小，孱弱，皮肤是营养不良的蜡黄色，手臂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身上套着一件粗糙的、磨得发亮的麻布短褂，下身是同样质地的裤子，沾满了泥点。

　　这不是他的身体。

　　恐慌像是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尖锐的疼！

　　不是梦……或者，是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窝棚外传来一些模糊的声响，人声，还有牲畜的叫声，使用的是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音节古怪，语调急促。

　　他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穿越？魂穿？这种只存在于网络小说里的桥段，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在现代社会也只是个普通文科生的自己，到了这种明显是古代甚至更原始的环境里，能做什么？

　　知识？他脑子里那些关于历史考据、文献分析、社会理论的知识，在这里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抵御寒冷吗？能让他不被外面那些听起来就不友善的“当地人”当成异类打死吗？

　　绝望像是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窝棚那扇用树枝和茅草胡乱扎成的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一个黑影堵住了门口微弱的光线。

　　那是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满脸横肉，身上穿着类似的粗麻衣服，但相对完整一些。男人嘴里叽里咕噜地吼着什么，眼神凶恶，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不耐烦，伸手指了指外面，又指了指郑俊书，最后做了个刨挖的动作。

　　郑俊书听不懂，但那姿态和语气里的命令与威胁，他读懂了。

　　他必须去干活。否则，没有饭吃，甚至可能挨打。

　　他默默地，费力地从草铺上爬起身。身体虚弱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了一下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男人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转身走了出去。

　　郑俊书跟踉跄跄地走出窝棚。外面是一个简陋的村落，几十座类似的低矮窝棚杂乱地分布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丘陵，植被稀疏。天色依旧阴沉。一些穿着破旧、面黄肌瘦的人影在村落里忙碌着，看到他出来，大多投来漠然或者同样带着轻视的目光。

　　他被驱赶着，加入了一群同样瘦弱的人中间，走向村落外的一片土地。工具是粗糙的石锄、木耒。工作是将板结的土地刨开，清理里面的石块。

　　劳动是极其繁重的。对于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而言，每一次举起那沉重的石锄，都几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手掌很快就被粗糙的木柄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汗水混着泥土黏在身上，寒风吹过，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周围的人沉默着，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眼神麻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毫无希望的苦役。监工那个粗壮男人，拎着一根皮鞭，在田埂上来回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人。

　　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啃噬着郑俊书的意志。他咬紧牙关，凭借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甘就此消亡的坚韧灵魂，强迫自己坚持下去。他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

　　中午，终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息和一点可怜的食物——小半块黑硬得像石头、散发着酸涩气味的粗粝饼子，还有一小碗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菜叶汤。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饼子粗糙得划拉喉咙，他不得不混着那寡淡的汤水用力吞咽。这点东西下肚，非但没有缓解饥饿感，反而更加勾起了胃里更深的渴求。

　　下午的劳动更加难熬。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全靠着一股意念在支撑，观察，学习，模仿着身边那些人的动作，尽量节省体力，避免出错引来监工的注意。

　　夕阳西下，天色再次暗沉下来，劳作终于结束了。人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如同行尸走肉般返回那个破败的村落。

　　郑俊书感觉自己已经散了架，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回到那个冰冷的窝棚，他直接瘫倒在了草铺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疲惫和恍惚之中，一些奇怪的、断断续续的画面，如同沉在水底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浮上他的脑海。

　　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

　　一个同样叫“俊”或者类似发音的少年。父母早亡，在这个以“石”为姓氏的小小聚落里，是地位最低下的孤儿，像野草一样挣扎求活。挨饿，受冻，被欺凌，被驱役……记忆里充满了灰暗和苦涩。

　　而在这些灰暗的记忆碎片中，偶尔会闪过一些与众不同的画面。

　　聚落中央，那片相对平整的土场。几个身材明显比普通人健壮、气息凶悍的汉子，在月光下，摆出一些古怪的、充满力量感的姿势。他们的呼吸悠长而有力，随着动作，周身似乎有微弱的气流在盘旋，脚下的尘土被轻轻拂开。偶尔，他们一拳击出，打在坚硬的木桩上，能留下清晰的印痕，甚至让木桩微微震颤。

　　这些汉子，是聚落的“护卫”，是地位超然的人物。连凶恶的监工在他们面前，也显得恭敬有加。

　　原主“俊”和其他孩子一样，曾经躲在远处，偷偷地、羡慕地看着那些身影。那是力量，是希望，是在这个残酷世界里，能够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唯一途径。

　　“武……”

　　郑俊书躺在冰冷的草铺上，望着头顶茅草破漏处透进来的、那一两颗微弱的星光，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这个字，在他来自的那个无魔无法的现实世界，更多是强身健体、表演竞技的意义。但在这里，在这些记忆碎片里，它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东西——超越凡俗的力量，是生存的资本，是地位的象征！

　　现实世界，无法超脱，生老病死，规律铁则，任你权势滔天，学识渊博，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

　　而这里……

　　一个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绝望的心湖。

　　如果……如果能在这里，习得这种“武”……

　　心脏，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渴望和一丝渺茫希望的、滚烫的悸动。

　　他紧紧握住了身下冰冷的干草，枯草断裂，刺痛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活下去。

　　不只是像原主那样，如同蝼蚁般麻木地活下去。

　　他要习武！要掌握力量！要挣脱这该死的命运！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夜深了，窝棚外呼啸的风声，如同鬼哭。窝棚内，少年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但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两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焰。

　　梦，开始了。或者说，噩梦与野心，一同在这异世界的寒夜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