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流民队伍同行的日子,缓慢而艰难。郑俊书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收敛了所有锋芒,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同样落魄、却比旁人稍微多点力气和办法的年轻流民。他分享着有限的猎物,指点着可食用的植物,在守夜时保持着比旁人更警觉的状态,却从不逾越,也从不显露超出常人的武力。
他的沉默和可靠,渐渐赢得了这支小小队伍的基本信任,尤其是那个名叫“阿木”的小男孩和他的爷爷,老祭司乌坎——郑俊书后来才知道,这位眼力毒辣的老者,竟是黑沼部落残存下来的最后一位祭司。
从乌坎断断续续、夹杂着剧烈咳嗽的叙述中,郑俊书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拼图,又填补上了几块关键的碎片。
黑沼部落,一个以渔猎和采集沼泽特产为生的小型聚落,位于石牙聚落以西更偏僻的湿地。袭击他们的“恐狼骑”,是活跃在这片区域边缘的一股悍匪,来去如风,手段残忍。而他们此刻正试图靠近的“大河寨”,则是一个依傍怒沧江主干流建立的中立据点,据说由几个小家族共同掌控,鱼龙混杂,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秩序,是周边流民、小部落和冒险者交换物资、获取信息的重要节点。
“大河寨……也不是善地……”乌坎咳着,浑浊的眼睛望着东方,“那里只看拳头和石头(指钱财资源)……我们这些人去了……怕是连城墙根都靠不近……”
郑俊书默默点头。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混乱,但有规则;危险,却蕴含机遇。他不可能永远跟着这群流民在荒野中流浪,大河寨是他接触更广阔世界、获取资源、打探消息必不可少的第一站。
经过又十余日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跋涉,脚下的支流终于汇入了一条水面宽阔、水流湍急、气象恢弘的巨河——真正的怒沧江。顺着江岸再往下游走了两日,一片倚着陡峭江岸修建的、颇具规模的聚居地,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便是大河寨。
与石牙聚落低矮的土墙窝棚截然不同,大河寨的外围,是一圈用粗大原木和夯土混合垒砌的、足有两三人高的简陋寨墙,墙上设有瞭望塔,隐约可见持着武器的人影晃动。寨门由厚重的硬木制成,此时正敞开着,但门口站着七八个身穿统一皮甲、手持长矛或砍刀的守卫,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流。
寨墙内外,是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建筑。靠近寨墙的多是低矮的窝棚和帐篷,与流民们的临时营地相差无几,越往江边和中心区域,建筑才逐渐出现石屋、木楼的轮廓,甚至还能看到几座鹤立鸡群、带着明显不同建筑风格的两层小楼。
人声、牲畜声、工匠敲打声、江上船工的号子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喧嚣而富有生气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水汽、牲口粪便、食物烹饪、以及某种……淡淡的、属于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复杂的体味。
这就是城镇吗?郑俊书心中震动。虽然依旧粗犷、落后,但比起封闭死寂的石牙聚落,这里无疑是一个“活”的世界。
流民队伍在距离寨门还有一里多地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不敢再靠近。所有人都被那森严的守卫和喧嚣的气场所震慑,脸上露出畏惧和茫然。
“到了……也只能到这里了……”乌坎看着远处的寨门,叹了口气,脸上是认命般的灰败。其他流民也纷纷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前路似乎在此断绝。
郑俊书知道,是时候分道扬镳了。他不可能带着这群人进去,他们也没有能力进去。
他走到乌坎身边,蹲下身,低声道:“乌坎爷爷,我打算进去看看。”
乌坎并不意外,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中似乎有微光闪动:“孩子……你跟我们不一样。去吧……小心些……寨子里,穿灰衣服、袖口绣着浪花的是江家的人,势力最大;穿蓝布褂、喜欢聚在码头的是弄潮帮的人,不好惹;还有那些独来独往、带着家伙的……多半是‘淘金客’或者‘猎人’……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这是乌坎能给他的最后忠告。郑俊书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他又摸了摸阿木枯黄的头发,将身上最后剩下的一小块烤干的肉脯塞进他手里。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些麻木或带着一丝羡慕望着他的流民,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用兽皮和树叶勉强改造过的、依旧破烂但至少不那么扎眼的行头,将得自石卫的那把铁质匕首藏在最顺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扇象征着秩序与混乱并存的大门走去。
越靠近寨门,人流越多。有推着满载货物独轮车的苦力,有牵着驮兽、风尘仆仆的商队,有扛着猎物、浑身血腥气的猎人,也有像他一样、形单影只、眼神警惕的流浪者。
守卫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每一个人。轮到郑俊书时,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守卫上下打量着他,伸出粗糙的手掌:“入寨费,一块‘肉干’或者等值的东西。”所谓的“肉干”,是这片区域一种通用的、以某种特定熏制肉干为基准的交换单位。
郑俊书早有准备。他拿出了一路上小心收集、晒干的几株品相不错的止血草和一种带有微弱麻痹效果的毒藤(去除了毒性最强的部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财产”。
守卫瞥了一眼,撇撇嘴,似乎不太满意,但也没为难他,挥挥手:“进去吧!老实点,别惹事!”
踏过那道厚重的门槛,喧嚣声瞬间放大了数倍,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狭窄而泥泞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有卖粗糙陶器、石器和骨器的,有卖各种风干肉、咸鱼和不知名块茎的,有卖处理过的兽皮、羽毛和筋骨的,甚至还有一个摊位上,摆着几把闪烁着寒光的、明显是铁匠铺出品的短刀和箭头,周围围着几个眼神热切的汉子。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合着汗臭、鱼腥、香料和牲畜的味道。
郑俊书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顺着人流缓慢移动,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记录着一切。他看到了乌坎提到的、袖口绣着浪花的灰衣人在街道上巡逻,神色倨傲;看到了几个穿着蓝布褂、敞着怀、露出精壮肌肉的汉子聚在一個卖酒的摊子前大声喧哗;也看到了几个气息沉凝、独自坐在角落、身上带着兵刃和血腥气的独行客。
这就是城镇。这里有规则(入寨费,巡逻队),也有混乱(小偷小摸,潜在的冲突);有生存最基本的交易,也可能隐藏着通往力量的道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相对冷清的摊位前。那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面前只摆着几块颜色各异、奇形怪状的石头,和一些装在简陋木盒里的、干枯的植物根茎。摊位的招牌,是一块歪歪扭扭写着“辨识、估价”的木牌。
郑俊书心中一动。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物价”,需要知道自己带来的那些草药价值几何,更需要……一个能让他初步立足的切入点。
他走上前,在摊位前蹲了下来,目光落在一块带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暗红色石头上。
“老板,这块石头,怎么换?”他开口问道,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新的舞台,已然拉开帷幕。而他这个来自异界、身怀秘密的“流民”,将在这片混乱与机遇并存的土地上,开始他真正的……闯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