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肖琪跑到了村口,目光扫过空荡的村口,心里突然揪紧:狗蛋呢?
狗蛋是邻家的孩子,比他小两岁,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早上楚军骑兵闯村时,狗蛋家的柴门是虚掩着的,此刻却紧闭着,门闩上还挂着半截断裂的麻绳,像是被人粗暴地扯过。
“肖琪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从巷口传来。肖琪转头,看见狗蛋抱着一根枯木枝,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旁,小脸哭得脏兮兮的,鼻涕挂在鼻尖上。他跑过去蹲下身,刚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不是早上那几匹,而是像有几十匹马在往村里冲,伴随着粗哑的喊叫,震得路边的枯树枝都在晃。
“狗蛋!你爹娘呢?”肖琪跑过去,蹲在他身边,声音都在发颤。
狗蛋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鼻涕挂在鼻尖上,哽咽着说:“爹……爹被黑甲兵拉去搬粮了,娘追出去,被他们一脚踹在地上,爬不起来……”
肖琪心里“咯噔”一下——楚军哪是要他爹搬粮,分明是把人当苦力掳走,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他刚想拉着狗蛋往村后躲,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比早上那几匹更沉、更急,像是有几十匹战马正往村里冲。紧接着,是楚军士兵粗哑的喊叫,震得路边的枯树枝都在晃:“都给我搜!那偷马的流民肯定藏在村里!敢包庇,就按通匪论处!”
“不好!往芦苇荡跑!”肖琪一把拉起狗蛋的手,转身就往村后冲。他比谁都清楚,“流民偷马”就是楚军的由头——昨天逃来的那十几个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有胆子偷楚军的战马?这些人分明是想借着搜捕的由头,把村里能抢的都抢了,能杀的都杀了。
狗蛋的腿短,跑起来跌跌撞撞,肖琪只能半拉半拽着他,掌心的黑檀木棋子硌得生疼,却不敢松手——这是爹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此刻支撑他跑下去的力气。村后的芦苇荡紧挨着泗水河的干裂河床,芦苇长得比肖琪还高,密密麻麻的,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双手在轻轻拍打,正好能把两人藏得严严实实。肖琪拉着狗蛋钻进芦苇丛,找了个芦苇最密的土坡蹲下,用芦苇秆挡住身子,只留一道细缝往外看。
就在他们躲好的瞬间,楚军的铁骑已经冲进了村口。
夕阳刚好沉到西边的山头上,把半边天空染成了诡异的血红,连楚军的黑甲都泛着一层暗红的光,像刚从血池里捞出来似的。打头的骑兵手里举着一把长刀,刀背上挂着几缕布条,不知道是哪个村民的衣物,他勒住马,朝着村里大喊:“给我仔细搜!每一户都别放过!凡是跟流民有牵扯的,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十几个楚军士兵就跳下马,像饿狼似的冲进村民家里。肖琪看见张地主家的大门被再次踹开,这次比早上更狠,门板“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三四块。几个士兵冲进院子,把张地主家的木箱、柜子全翻了出来,值钱的银饰往马背上扔,装粮的麻袋被刀挑开,金黄的谷子撒了一地,很快就被马蹄踩成了泥。
张地主从里屋跑出来,穿着件皱巴巴的绸缎马褂,头发乱糟糟的,他扑过去想拦,却被一个士兵一脚踹在胸口,“咚”地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捂着胸口,嘴里骂着“你们这群强盗”,可士兵根本不理他,反而用刀背砸了他的后背一下,张地主疼得闷哼一声,再也不敢作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粮食被抢走。
接着,更惨烈的景象闯进了肖琪的眼睛。
有个村民想从后门跑,刚探出半个身子,就被楚军的刀砍中了胳膊,“啊”的一声惨叫,鲜血喷在地上,像一朵绽开的红花,很快就被干土吸了进去,只留下一道暗红的印记。一个老妇人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嘴里喊着“官爷饶命,我们没藏流民”,可士兵根本不看她,一脚把她踹倒在地,孩子从她怀里滚出来,落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老妇人爬过去想抱孩子,却被士兵用长矛刺穿了后背——长矛从她的胸口穿出来,带着血珠,她的手还伸着,离孩子只有一尺远,眼睛却慢慢失去了神采。
肖琪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赶紧捂住狗蛋的嘴,怕他哭出声引来士兵,指腹却能感觉到狗蛋的牙齿在打颤,眼泪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袖口。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间破屋里跑了出来——是昨天逃来的那个流民妇人,怀里还抱着她那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妇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棉袄,棉袄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头发用一根麻绳简单扎着,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她怀里的孩子只有三四岁大,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呼吸细得像游丝,想来是饿了好几天,连哭的力气都快没了。妇人跑得很快,脚下的草鞋都快掉了,却死死把孩子护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块稀世珍宝。
“拦住她!那流民在这里!”一个楚军士兵发现了她,大喊着追了过去。
妇人听见喊声,跑得更快了,可她怀里抱着孩子,根本跑不过身强力壮的士兵。没跑几步,就被那个士兵追上。士兵伸手去抓她的胳膊,想把她手里的孩子抢过来——或许是想拿孩子当人质,或许只是觉得碍眼。妇人却像疯了似的,猛地转过身,把孩子往怀里又紧了紧,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士兵的手,嘴里喊着:“别碰我的娃!别碰他!”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士兵被她的反应惹恼了,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流民崽子,还当是什么宝贝?”说着,就抬起脚,狠狠踹在妇人的腰上。
妇人“啊”的一声惨叫,身体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却硬是没把孩子摔在地上。她跪在地上,膝盖磕在干裂的土块上,疼得浑身发抖,却还是用手撑着地面,想把孩子往更远处挪。士兵见状,不耐烦地举起刀,朝着妇人的肩膀砍了下去——刀光闪过,肖琪甚至能看见刀刃划破布料、切入皮肉的瞬间,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妇人的棉袄,也溅在了她怀里孩子的脸上。
孩子像是被血烫到了,突然微弱地哭了起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妇人听见孩子的哭声,像是突然有了力气,她挣扎着站起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抱住孩子,另一只手捂着流血的肩膀,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跑。她知道,只有躲进芦苇荡,孩子才有可能活下来。
可那个士兵怎么会给她机会?他追上去,一把抓住妇人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后面拽,手里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还想跑?我看你是活腻了!”士兵的声音里满是残忍,“今天就让你看看,跟楚军作对的下场!”
妇人的脸被拽得变形,却还是死死抱着孩子,眼睛里满是绝望和哀求:“官爷,我求你了,放了我的娃吧,他还小,什么都不懂,要杀就杀我,别杀他……”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孩子的脸上,和孩子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泪,哪是血。
士兵根本不理她的哀求,反而把刀又往她的脖子上压了压,刀刃已经划破了她的皮肤,渗出血珠。就在这时,妇人突然做出了一个让肖琪毕生难忘的动作——她猛地把孩子往前面一推,用尽全身力气把孩子推向芦苇荡的方向,嘴里喊着:“娃,快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孩子被她推得踉跄着往前跑了两步,摔倒在地上,哭着喊“娘”。妇人看着孩子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可这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士兵见她竟然敢推走孩子,怒不可遏,一刀刺进了她的胸口。
“噗嗤”一声,刀刃入肉的声音在黄昏的寂静里格外刺耳。妇人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倒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孩子的方向,嘴角似乎还想动,像是想再喊一声“娃”,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她的手还伸着,离孩子只有几步远,却再也碰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那个孩子趴在地上,哭着往妇人的方向爬,却被另一个赶来的士兵一脚踹开,“滚开!别挡路!”孩子被踹得滚了几圈,再也没了声音。
肖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的芦苇叶上。他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狗蛋的脸颊,却浑然不觉——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觉醒。他想起爹说的“棋要走活,人也要走活”,想起自己之前只想活下去的念头,可现在才明白,在这样的乱世里,光是自己活下去还不够。那些像妇人一样的百姓,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想有一口饭吃,却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要被楚军像蝼蚁一样踩在脚下。
“凭什么……”肖琪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凭什么他们能随便杀人?凭什么百姓要受这种苦?”
他攥紧了手里的黑檀木棋子,棋子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可他却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慢慢燃烧——不再是只想活下去的微弱火苗,而是一种更坚定的信念:如果有一天,他有能力了,一定要保护这些像妇人、像狗蛋一样的百姓,再也不让他们被这样欺负,再也不让这样的血色黄昏,出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个楚军士兵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芦苇丛,嘴里还嘟囔着:“刚才好像看见个小崽子往这边跑了,别让他跑了!”
肖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赶紧把狗蛋往芦苇丛更深处按了按,自己也屏住呼吸,把身体缩得更紧。芦苇秆挡住了他的身子,可他能看见士兵的靴子,一步一步朝着他躲的方向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
士兵走到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用刀拨了拨面前的芦苇,芦苇秆“哗啦”一声响,吓得肖琪的心脏差点跳出来。
“这里面会不会有人?”士兵朝着不远处的同伴喊了一声。
“管他有没有,放把火烧了算了!省得麻烦!”同伴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肖琪的瞳孔猛地一缩——放火?一旦芦苇荡烧起来,他和狗蛋根本跑不掉!他攥紧了手里的黑檀木棋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办法,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动不了。
士兵听了同伴的话,犹豫了一下,然后真的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他吹了吹,火折子亮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只贪婪的眼睛,盯着芦苇丛里的两个孩子。
肖琪看着那团火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和早上那声集合哨不一样,这声哨声更短、更急,像是在催促士兵立刻撤退。
“怎么回事?又吹哨子?”拿火折子的士兵皱了皱眉,不满地骂了一句,却还是把火折子收了起来,“算了,先回去集合,回头再来搜!”
说完,他转身朝着村里走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肖琪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把粗布短褐都浸透了。狗蛋也松开了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还在流,却不敢哭出声。
肖琪看着村里的方向,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漆黑,偶尔能看见几处火光在闪烁,楚军士兵的喊叫渐渐远去。他知道,楚军暂时撤退了,可他们还会回来吗?村里还剩下多少人?他和狗蛋,接下来该去哪里?
手里的黑檀木棋子,还带着他的体温。肖琪紧紧攥着它,心里的“护民”初心,比刚才更坚定了。可他也明白,现在的他,连自己和狗蛋都保护不了,想要护民,还需要更强的能力,需要找到一条能走下去的路。
夜色越来越浓,芦苇荡里的风也越来越凉,吹在身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肖琪把狗蛋往身边拉了拉,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风,心里却在盘算着:等天亮了,得先去村里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幸存的人。
可他不知道,天亮后等待他的,是比血色黄昏更残酷的景象——村里的焦土、横陈的尸体,还有那些幸存下来,却连一口发霉的谷子都找不到的流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