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弃子与父
王灵轩死了。
消息如洪水决堤,传遍了周边官场和生意圈。
王灵轩在本地是鼎鼎大名的人物,77年恢复高考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
因生的俊美,据说在BJ时,很得某部委领导千金青睐。
可不知怎么,三年后王灵轩灰头土脸的回了老家,北京大学毕业证没了,传的沸沸扬扬的千金也没了。
他在本地找了个供销社的活,一路从底层干到总经理。国企改制时,靠着不知哪来的两百万搞股份改制蛇吞了象,从此牢牢占据一方生意市场再也没没落。
现在他死了,葬在老家旧坟地里,新起的黄土透着点寒酸,说是得了急病暴毙,被老婆卷了家财。
到头来同乡凑了点钱,到省医院撒泼打滚赖掉医药费把尸体接了回来,各家出力办葬礼,没人哭,但到底算是让王灵轩入土为安了。
坟前没瓜果供奉,墓碑上一张旧新闻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塑封贴了上去。
这就是王灵轩的一生了。
李修缘递了支香烟给带路的村民大叔,等他回了家。
拉开裤链痛痛快快的,把憋了一路的尿冲到墓碑上。
他是个孤儿,孤儿院院长姓李,大家就都跟着他姓李,轮到李修缘的时候济公正热播,院长便取了济公的名给他。
后来李修缘长到十八岁,出了孤儿院到社会上,好奇自己怎么来的,就托院长找了当年送他到院里来的老警察。
按日期找了那几天全市医院妇产科记录,颇费周折的打听到一个女人,没给出生孩子上户口,说是回老家路上掉河里淹死了。
那女人是王灵轩情人,后来李修缘找了个机会拿到毛发,做了dna检测,总算弄清楚出身。
但李修缘没找上门,而是过自己的日子。
六年后王灵轩死了,李修缘24岁,一泡尿,了结了因果。
把烟夹在耳朵上的大叔很快回来,站在上风没闻着尿味,只以为小年轻倒了瓶酒撒在碑上。
他递过一本黄色硬纸封面的小册子,开口道:“老王家没剩人,医院说这东西他死的时候还带在身上,你留个念想吧。”
李修缘道谢,接过翻了翻,第一页画着个怪模怪样的猿猴怪物,用矿物颜料画的毛发雪白飞舞,双目紧闭,眼耳口鼻像泉眼一样往外流水,浑身缠绕巨大的锁链。
第二页是繁体文字,讲一个渔民钓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水下有铁链,报告给楚州刺史李汤,刺史命人用五十头牛把锁链拉出水面,被锁链捆着的就是这怪物。
“无支祁...”李修缘不用翻第三页,知道这写的是淮涡水神,鲁迅认为这是孙悟空的原型,为此和胡适争吵对骂。
大叔点燃李修缘散的烟,听到他口中的无支祁连声道:“对对对,俺家儿子用那什么百度搜,也说这是神兽,老王家媳妇儿人跑了,就你还来看他,这书就给你了。”
李修缘合上册子,把剩的大半包烟硬塞给大叔。
这地儿偏僻,一天只有两趟公交车过,他搭早上那班来的,现在要去站台等下午那趟,和大叔告了别,小心走过起伏的田垄,到土路上李修缘才摸出小册子一边走路一边翻看,农村人稀车少,不怕分心出事。
出乎意料的是,册子只有前三页才有内容,一页图,两页文字出自唐代的《李汤》。
顿感无趣的李修缘再度合上册子,准备坐公交的途中扔出车窗,王灵轩的东西他不想要,但扔在村里,可能会被大叔捡到难过,决定扔在回家路上一了百了。
自此,除了跑路的妻子,王灵轩和世上最后一点联系也就断了。
车到了,五块票钱的城际公车,每站间距都在几公里往上。
上了车落了座,李修缘靠座椅上休息了一会,过了几站打开车窗,取出册子用力一扔,抛到路边的灌木丛里。
册子落地翻滚两圈,正好晃开书页,露出第一页的无支祁图案。却不知怎得,画上的颜色,好像比刚到李修缘手中时鲜艳了一些。
约莫两个小时,转车再转车,李修缘终于是到了家。
他小时赶上好时候,本地政府改开富了起来,主政官员也有抱负,集合政府和本地富商们捐款,让周边几个孤儿院小孩都上了学。
李修缘本就聪明,连连跳级,21岁时已经是南京大学机械系研究生毕业,婉拒了导师读博的建议,回本地找了份工程师工作,工作几年工资大部分捐给了出身的孤儿院,以至于自己还没买车。
他对此倒是很舒服,李修缘天生物欲不高,可每每回孤儿院送钱的时候,院长拒绝失败时,总说当初不该给他取了济公的名,长大像和尚一样淡泊。
李修缘到了家,简单做了顿饭吃了洗了便睡下,可在他没看到的客厅沙发上,有个东西竟在荧荧的放着黄光!
是那本册子!
它像是活物一样跟着李修缘回来了,王灵轩死前以为自家已经没了男丁,却没想到多年前一个情人意外怀孕打掉后,谎称淹死的男孩,还活在世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册子的黄光越来越亮,渐渐的,被照到的地方开始扭曲起来。
冰箱变了石头,椅子做了枯木,衣服成了葬礼的白帆。
房间里的东西都在变,窗外的景色也模糊起来,唯有李修缘仍是带着白天时,解开心结般的笑容一无所知的睡着。
一夜无事。
一束阳光斜斜透过开裂的瓦片射到李修缘脸上,被加热的皮肤让他觉得有点痒,下意识伸手挠了挠翻了个身。
“阿嚏!”没想到一个简单的翻身,却是搅起了大股烟尘,睡梦里被呛醒的李修缘连连打喷嚏。
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视野恢复,却发现自己不在租的一室一厅小居室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残破废墟,睡的地方在一面歪斜牌匾下,上面用繁体写着义庄。
稍远一点的地方是倒塌的土墙,和被围起来的数十口薄木棺材,白帆飘动。
天边几只乌鸦落下,它们能嗅到腐臭味却啄不开棺材板,兴许是吃多了人尸,它们也不怕李修缘靠近,直勾勾的盯着,似乎想让他启开棺材供自己饱餐一顿。
李修缘没理会乌鸦们,他捡起地上大小还算合适的树枝挥舞赶走了鸦群,扯下一截白帆缠在手上,防止被棺材上的木刺扎伤,略一用力,便推开了一副还没钉死的棺材,恶臭味一下重了十数倍。
里面是一具臃肿发白的尸体,身穿粗布衣裳,样式看起来十分粗陋,还有几个补丁,尸体嘴里被塞入了一小把米。
李修缘瞧见天上的鸦群一直盘旋不去,再度用力合上棺材,鸦群只好悻悻的朝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他觉得自己确实是穿越了,要不然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在出租屋里睡着的时候,有一伙人,把他从市里带到了这个地方,并且布置好了周围的场景,甚至连腐尸都准备好了。
李修缘解开手上缠的白帆,在身上摸索起来,睡前只一身短裤T恤的他,此刻却是穿着昨天白日里的那身衣服,细闻起来,好像还能闻到村民大叔抽的烟味。
蓦地,他的手一顿,在上衣口袋里摸到了一个边角坚硬的东西。
有些熟悉的触感让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掏出来果然是昨天扔掉的王灵轩遗物,那个黄色硬纸封面的小册子。
怀着无语的心情,他再度翻开册子,却见原本空无一物的第四页,用和前三页截然不同的简体字多写了两句话。
【贞观六年正月,河南、河北数州大水。】
【有异人李修缘能御水,斩恶蛟,平水患】
李修缘深呼一口气,按册子上多出来的文字推断,自己这是来到了唐朝刚创立的贞观六年正月,河南、河北数州发了大水,起因是恶蛟作乱。
有异人李修缘能御水,斩恶蛟,平水患,是他要去做的事情吗?
他走出义庄,寻了棵树坐下,沉思起来。
册子上说李修缘能御水,代表自己要先习得御水的神通才能斩杀恶蛟。
前景不明,李修缘只好把这被扔掉,还能回到自己身边的册子收好,思考怎么才能做到上面多出来的两句话。
至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恶蛟自行撤去水患,他思考之下放弃了,能让人穿越时空的册子,要是不按它写的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他不敢试。
思考再三后,李修缘起身,轻轻拍打身上灰尘。
天刚亮,鸦群被他驱赶时往南方飞,要是它们是因为闻到了那边的腐臭味才飞过去,有尸体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人。
于是他也朝南方去了。
在他走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一个老道士打马从北方来,马行到李修缘休息的那棵树下就犯了懒,任凭道士打骂也不愿动了,无法,老道士只好栓了马让它吃些青草,这年月也没有干草给它吃,自己到树下打开包袱,取出水壶和饼子进食休息起来。
老道士出身正一道,本名姓张却不是张道陵真人一脉,道号清虚,一月前心有所感开坛占卜,解卦象得星分角亢,地接冀荆,二怪相争。
星分角亢,地接冀荆指的是正在发水患的河南,老道按照卦象下山行来,一路上尽是难民,死难者不计其数。
正休息中,一截葬礼上的白帆被风吹到他面前。
老道心有所感,按照解卦的方法观察白帆,掐诀片刻,老道似有所得,突然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连忙收拾好行囊,解开缚马的绳,就要驾着它往南方去,瞧见老道神色认真,马儿也机灵,不再偷懒,扬蹄朝着南方跑去。
李修缘这边,走了好大一段路,瞧见一座屋子,前后两个院子俱是破败不堪,因为看起来就不像有人居住,他也就没打算进去问路。
却不想刚路过门口,里面却传来了一个男人声音。
“外面可是有人过路?”
李修缘停步,打量着破败的屋子,谨慎开口道:“路过宝地,不知此间有人,主人家可是有事相商?”
“咳咳咳”里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再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虚弱的声音才响起。
“实不相瞒,在下身染重疾恐命不久矣,可好友生死未卜,实不敢安心,能否请先生沿东面小路去三里,有一幢竹楼,代我通传此信。”里面传来一阵摩擦声,一封信从大门缝隙里被递了出来。
李修缘沉默着接过信,随着脚步声重新远离,在义庄里闻到的那般腐臭味变淡了一些。
他紧了紧手中信,半响突然笑道:“有何不可?主家且在此地稍等,我去去便回。”
李修缘在孤儿院长大,却有一股任侠般的性格,快意恩仇,这屋中人身体似乎都腐烂了还不忘好友,替他送上一封信又如何?
屋中人要是化为妖物想谋夺他性命,他连恶蛟都要杀,又岂会在意一具只能挪动的腐尸?
李修缘往东沿着小路去了,屋里外重归寂静,
不多时,老道骑马追来,一边追一边掐算,瞧见破屋,不由轻咦一声,夹了下马腹,机灵马儿会意在屋前停了下来。
老道自包袱中取出一小瓶,倒出两滴晶莹的液体,抹在眼上,眼中的破屋里多了一道黑气起伏。
老道士见状叹了一声,道:“痴儿,生死有命,你不愿往生迟迟盘桓不去,今生福缘必会大减,来世连做人怕是都难了。”
半响,屋里的人才悠悠开口道:“道长,做人有什么好?佛门说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小生只待恩公送信归来,便舍了此生腐皮囊,只愿下辈子做个无知无觉的畜生。”
老道士无言,他本想超度这苦命人,却没想到他连人都不想做了。
他也隐隐觉察出这人口中的恩人,便是自己卦象中的人,于是老道士就在破屋前再度栓了马,闭目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修缘觉得答应送信后,身上似乎变得轻松了一点。
三里地约莫十来分钟就走完了,路尽头就是屋中人提到的竹楼,他拿出信,轻敲竹门,微微提高声音开口道:“此地主人可在?我受三里外一人相托,送信来此。”
他话语落下,竹楼二层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挪动。
李修缘闻听那声音似乎是慢慢的下了楼,接近门后又停了下来。
一个女声响起:“张郎所托之人本应厚礼招待,可惜妾身感染风寒不便见客,请先生将信从门缝里递来便可。”
说着,李修缘看到一个金镯子从竹门的缝隙里被递了出来。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女声柔柔的开口道。
他接过金镯子,把信从缝里穿过去,毫不在意入鼻的腐臭之味,只开口道:“姑娘且先读信,我就在门外,若是想要回信,我可等待。”
竹门那边响起拆开信封的声音,女子沉默了一会儿。
好像是读完了信,竹楼主人开口道:“原来是张郎即将远行脱不开身,托先生送信来辞别,那便麻烦先生稍等了。”
里面又传来悉悉索索的挪动声,好似里面的人去找纸笔了,腐臭味也淡了些许。
李修缘在门口等了大概半刻钟左右,闻到腐臭味又浓了一些,一封信纸从门缝处穿出。
“妾身实寻不到信封,便失礼了,请先生代为交给张郎。”
李修缘点了点头,没去看未封的信,告辞离去。
等他快步回了破屋,意外的见到了穿越过来看到的第一个活人,一个老道士。
老道士从闭目中睁眼,朝着他一笑,伸出手点了点破屋示意他自便,又点点身前铺开的几个饼子。
李修缘点头,到破屋门前道:“张兄,回信我已带回。”说罢把信就递过门缝,等了一会儿,他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量在牵引信纸,就放了手。
半响,里面响起笑声。
“原来她姑父竟是做了刺史,不日便要上任,届时便可接她去往太原,实是幸事!幸事啊!”
过了一会,屋中人将一根瓷白色的骨簪递出来,道:“先生了我心愿,无以为报,此簪为家传,原是猛虎脊骨所磨,可避鬼神,请先生不要嫌弃。”
李修缘道了一声谢,收了骨簪和金镯子小心放在一起,装在上身心口衣袋里。
屋内再度传来几声笑声,便彻底寂静下来,腐臭味似乎也开始消散了。
李修缘连走了二十多里路,肚子正好饿了,当下看到老道士示意,也不扭捏,走到老道士身前,弯了弯腰然后坐下。
“不知道长仙山何处?”李修缘接过老道士递来的一个饼子,没有吃而是先开口道。
老道士对他知礼的行为显然十分满意,自己先咬了一口饼子咽下去,瞧见李修缘看他作为长者动口才开始吃饼,道:
“我出身正一道,道号清虚,俗家姓名姓张,你可叫我清虚道长或是老张头。”老道士眨眨眼,有点老顽童的样子。
“正一道?”李修缘心中意动,册子上说我会御水斩杀恶蛟,难道这御水之能,就应在正一道的法术上?
他沉吟着开口道:“道长师承张道陵张真人开创的五斗米教,必是神仙中人,不知可曾听闻此次水灾是恶蛟作乱?”
老道士本笑眯眯的抚摸着自己胡须,听闻这个年轻人提到恶蛟作乱,心里便想到了下山前自己的卦象:星分角亢,地接冀荆,二怪相争。
冀荆之地他已经到了,二怪相争其中的一怪,难道就应在这年轻人所说的恶蛟上吗?那另一怪又是什么种属,能和蛟龙争斗的怪物,实在是不多。
老道士实话开口道:“恶蛟之事我此前下山时卜了一卦,卦象上说冀荆之地二怪相争,到了此地老道心有所感再卜一卦,却是应在你身上,你我有师徒之缘,而且水患之事似乎也会因你而终!”
老道士和盘托出,未有半分隐瞒,卦象如此,他真的打算收李修缘做弟子,授其一生所学。
李修缘的脑袋如同过电一般,二怪相争!蛟龙是一怪,那册子第一页上的无支祁呢?
神话传说里,无支祁阻拦大禹治水,被应龙击败,大禹命人用大锁链将其锁住,压在淮水南边的龟山下。
而无支祁是淮涡水神,自然能御水!
他当即应下老道士,郑重起身,磕头行礼。
礼毕他实话道:“师傅,弟子不是此世之人,因缘际会来到此处,承蒙师傅不弃愿收为徒,徒儿不敢隐瞒,此间事了徒儿未必能留在此世。”
李修缘实话实说,他本就是极聪明的人,这册子是王灵轩的遗物,在他手里能带着他穿越到贞观六年,那在王灵轩手里呢?
医院说王灵轩死之前都把这册子带在身上,怕不是就像自己一样,是根本甩不脱吧!
既然王灵轩有可能也穿越过,可还是在现世活了这么多年。
李修缘推测自己完成册子上的话,可能也会回到现世,因此不愿让刚拜的师傅伤心难过,当即就说出了实情。
老道士却不在意,他修道之人讲究顺应天命,要是师徒分离是天命注定的话,那就顺天吧。
当即他便扶起李修缘,开怀大笑道:“哈哈,好徒儿,勿要忧虑。我辈修行中人讲究顺天应命,若你命该如此,不需考虑为师,且去便是。”
老道士生性不喜繁杂礼节,李修缘一个叩首,他便当师徒之礼已成。
他沉吟着开口道:“徒儿,我龙虎山正一派以“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为辈分轮转排序,为师道号清虚,你这辈便转到道字辈了,我便给你取道玄做你的道号,如何?”
“道玄?”李修缘咀嚼着这个道号,觉得称心如意。开口道:“那我以后就自称道玄道长了。”
老道士哈哈一笑,从行囊中取出三本书,分别是《道德真经》《南华真经》《度人经》,用他们轻敲了一下李修缘的额头。
“你啊,想入门还早呢,这三本书你收好,为师且先为你授箓,然后教你正一盟威秘箓”
李修缘接过三册书,小心放好,点点头。
授箓他知道,电影电视里演道士开坛做法,召来天上的神灵,授箓就相当于入了神系,只有授箓的道士才能请到神,不然神灵一看,什么玩意儿,你就请我下凡,咱们很熟吗?
而正一道这种授箓的道士做法,神灵才会给面子下来出把力,毕竟和人家师门长辈都是熟人。
老道士从自己那仿佛藏着无数东西的包袱里,摸出一大堆仪轨要用到的东西,开口道:“道玄,我便先为你授箓《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待到你学有所成,咱们再回龙虎山给你授《太上正一盟威经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