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118章 北士风议

  依附周氏坞堡的日子,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安稳与喘息。河谷边那片划拨的荒地,砂石混杂,开垦艰难,沉重的租税(收成之半需上缴)与定期的兵役、工役(每年固定九十日),如同套在脖颈上的双重枷锁,压得整个队伍喘不过气,日夜劳作,仅得勉强糊口。然而,至少,他们有了固定的、可以遮风避雨的简陋窝棚,不必再如惊弓之鸟般日夜奔逃,提心吊胆。李丰(时和岁丰)在完成坞堡指派给他的文书抄录、账目核算等杂役之余,因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时常被指派往返于河谷聚居点与主堡之间,办理物资交接、役期登记、乃至传递些不甚紧要的消息。这使他有了更多机会,得以窥见坞堡内部运作的些许脉络,并接触到一些偶尔往来于此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周堡主显然并非甘于偏安一隅、闭门自守的寻常土豪。为扩充实力、打探外界消息、乃至结交可能有用之人,他亦有意识地结交一些南渡而来的北方人士。但凡对方略有声名或薄艺在身,便会设法延请至堡中,待以上宾之礼,至少也是礼数周全。因此,在主堡附近,一处专为接待宾客、相对清静独立的院落里,李丰偶尔能见到一些气质与堡中寻常庄客、乃至与他们这些流民截然不同的人物——他们是南渡的北方低等士人。

  这些士人,年纪多在三十至四十许间,面容常带风霜之色,衣着并不华丽,多是浆洗得发白的旧儒袍,头戴略显陈旧的进贤冠,但言行举止间,依旧刻意保持着士林的清雅仪态与某种程度的矜持。他们并非王导、谢鲲那般名动天下的高门名士,多是郡望不显、家道早已中落的寒素文人,或是在北地郡县中担任过曹佐、书吏一类低级僚属的官吏。国破家亡,仓皇南奔,既无显赫门第可作依凭,又无大量的奴客部曲相随护卫,处境颇为尴尬,游离于新兴的建康政权核心圈层与江东本地豪强网络之间。他们暂时投靠周堡主这类地方实力派,多半是权宜之计,借此暂得栖身之所,或希冀能通过这类豪强的人脉,获得引荐之机,以期最终能前往建康,在那一线希望的朝廷中谋求一官半职。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李丰因需送交一批新近勘验登记的垦田亩数册籍至主堡用印备案,恰逢两三位这样的北地士人,正被周堡主安置在那宾客院落中。他们于院中一株老槐树下设了简陋茶几,或许用的是堡主提供的些许粗茶,正在那里品茗清谈。李丰不便贸然打扰,便静候在廊庑的阴影下,等待着堡主处理完事务的空隙。院落不大,那几位士人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伴随着淡淡的茶香和槐叶的微响,清晰地飘入他的耳中。

  【清谈中的悲愤:故国之思与克复之志】

  起初,不过是些寻常的客套寒暄,以及对江东气候风物、饮食习俗的泛泛品评,言语间带着北方士人初至南地常有的那种疏离与不适感。但很快,如同百川归海,话题便不可逆转地转向了他们内心深处最关切、也最痛彻骨髓的国族大事。

  一位面色苍白、身形瘦削、被同伴称为“荀先生”(听称呼似是颍川荀氏的远支疏属)的文士,将手中的粗陶茶碗往几上重重一顿,茶水溅出少许,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恨!可叹至极!想我煌煌天晋,定鼎中原,垂三百载,如今……洛阳倾覆,怀帝蒙尘于平阳,今上(指长安陷落前被拥立的愍帝)亦……唉!神州陆沉,衣冠南渡,此乃三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吾辈读圣贤书,受国恩禄,每念及此,真是五内俱焚,汗颜无地!”言语中充满了家国沦丧的巨大悲痛与士大夫的屈辱感。

  旁边一位年纪稍轻、姓刘(自称乃中山刘氏之后)的公子即刻接口,语气更为激昂慷慨,甚至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的愤懑:“荀公所言极是!我辈既为士人,当思戮力王室,克复神州!岂能效那苟安之辈,偏安于这江左一隅,坐视胡虏铁蹄践踏我祖宗陵寝,坐视故土黎民水深火热?祖豫州(祖逖)闻鸡起舞,中流击楫,志在澄清中原,方是真豪杰、大丈夫所为!吾等虽才疏学浅,亦当以此自勉,岂可徒然悲叹,虚掷光阴?”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眼中闪烁着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仿佛“克复神州”是某种可以凭借信念与决心便能达成的伟业。这种情怀,与他们这些每日只为一口饭食、一件寒衣而挣扎,早已不敢奢谈“国事”的底层流民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现实的焦虑:侨旧的隔阂与仕途的壁垒】

  然而,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话题便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滑向更具体、也更令人沮丧的现实层面——南渡之后所面临的种种困境。

  那位荀先生长长叹了口气,先前激动的神色被浓重的忧虑取代,语气变得低沉而无奈:“然则……克复之志,谈何容易啊……如今建康局面,琅琊王虽承继大统,晋位称制,然……唉,其中艰难,掣肘之多,非外人所能尽知。”

  刘公子闻言,冷哼一声,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怨气,直指问题的核心:“掣肘?何止是掣肘!依我看,分明是那些江东本地的豪强士族,顾、陆、朱、张之流,自恃是地头之蛇,树大根深,对我等北来士子,表面客气,内里多有轻慢排挤!言语不通,吴侬软语,如同鸟鸣;习俗各异,他们重商贾、好奢靡,与我北人重经术、尚俭朴之风格格不入。彼等私下里,常以‘伧父’、‘伧子’相称,视我等为外来乞食之徒,在仕途升迁、资源分配上,处处设障,几无立锥之地!”

  另一位一直沉默寡言、姓于(原在北地某下县担任过县令)的士人也忍不住开口抱怨,声音中充满了怀才不遇的苦涩与对前程的迷茫:“仕途之艰难,更是步履维艰!朝中显要之位,高门望族,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及其姻亲故旧,早已盘根错节,瓜分殆尽。似我等这般,既无煊赫家世,又无雄厚资财,更无强援可恃的寒素之士,欲在建康谋一县令、县丞乃至主簿之类的微末官职,亦需打通层层关节,耗费甚巨,还须时时看那些吴姓士人的脸色!长此以往,空有报国之志,却无进身之阶,何以在此地立足?又谈何为国效力,克复神州?”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江东本地士族(吴姓)的抱怨、对自身仕途无望的深刻焦虑,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他们的议论,从高昂的理想渐渐跌入现实的泥沼,“戮力王室”的宏大抱负,在“言语不通”、“仕途艰难”、“备受排挤”等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深切地感受到自身如同无根的浮萍,既失去了北方的故土根基,又难以在南方新的权力格局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空怀满腔热血与抱负,却无处施展,这种强烈的悬浮感、失落感与无力感,几乎溢于言表。

  【李丰的静观:云泥之判与无声的沟壑】

  李丰静立在廊下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将这场发生在咫尺之遥的清谈尽收耳中。士人们言语间的悲愤与焦虑,对他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看得见,听得清,却感觉那情绪的温度遥远而模糊。他们忧虑的是庙堂之上的党争倾轧、是“克复神州”的经国大业、是个人仕途的进退得失;而他和他的流民同伴,每日焦灼的,则是河谷地里刚播下的种子能否发芽,是下一季沉重的租税如何凑齐,是坞堡派下的修葺城墙的苦役能否按时完成以免受罚,是今夜窝棚能否挡住即将到来的春雨。

  他敏锐地注意到,这些士人即便身处落魄,言谈间仍不自觉地流露出士林阶层的清高与对“庶务”、“贱役”的本能疏离。他们谈及“民”时,往往是一种抽象的、需要被“安抚”、被“教化”或被“驱使”的整体概念,而非一个个如同魏先生、赵伍长、乃至他自己这样,有血有肉、有名有姓、为生存而耗尽每一分气力的具体个体。他们此刻可以在周堡主提供的院落里,就着粗茶,忧心着天下兴亡,却未必会真正低下头,去看一看堡外那些依附流民黧黑的面孔、开裂的手脚,去听一听他们夜间因饥饿和伤病发出的压抑呻吟。

  这种鲜明至极的对比,让李丰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乱世之中,不同阶层之间那道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鸿沟。同样是国破家亡、背井离乡,这些士人尚有“克复神州”的宏大理想可以寄托情怀,尚有建康那个虽遥远却存在的朝廷可供期盼(哪怕希望渺茫);而他们这些底层流民,所能紧紧抓住的,唯有眼前最实际、最残酷的生存本身。士人的风议,充满了文人的忧患意识与书斋里的牢骚;而流民的沉默,则浸透了泥土、血汗与最原始的求生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的清谈声渐渐低落下去,最终化作几声无奈的叹息,消散在午后沉闷的空气里。士人们起身,整理衣冠,想必是去进行下一场或许依旧无果的干谒或等待又一次渺茫的机遇。李丰也等到了周堡主处理完事务的空隙,上前恭敬地呈上册籍,请其用印。手续办妥,他拿着盖了朱印的文书,默默退出那座象征着某种秩序和权力的主堡。

  院外的天光依旧阴沉,河谷方向,隐约传来同伴们劳作时低沉的、富有节奏的号子声,以及锄头触及砂石土地的沉闷声响。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气息和草木清冷的空气,将方才在廊下听到的那些关乎天下兴亡、士人荣辱的议论,如同封存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般,轻轻压回心底的最深处。然后,他迈开脚步,继续走向那片需要他倾注全部心力、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众人不被饿死的现实土地。北士的风议,是这幅庞大乱世图卷中一抹独特的、带着文墨香与失落感的色彩,它映照出南渡精英阶层复杂的精神世界与现实困境,但与脚下这片需要汗水和忍耐才能结出果实的泥泞土地之间,似乎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难以跨越的深深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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