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28章 夹缝之中

  太康四年六月,酷暑初临,河内平原热浪蒸腾。此前关于加征赋税的种种传言,终究化为了冰冷的现实。郡县衙门的正式公文,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层层下达至各乡各里,明令要求在原定田租、户调定额基础上,再加征三成,以充“边备军资”,限令秋收后一并严征。这消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李家堡每个村民的心头,将夏收前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彻底灼烧殆尽。

  里正王福从乡所带回这卷沉重的文书后,愁云瞬间笼罩了他那张本就布满沟壑的脸。他不敢耽搁,第一时间便召集了各邻的邻长,齐聚于那间阴凉却压抑的祠堂正厅议事。李丰作为新任的邻长,亦位列其中。这是他第一次以这帝国最基层管理者的身份,直面来自上层那不容置疑的政令压力。

  祠堂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王福将公文内容逐字逐句地宣读了一遍,声音干涩而沉重。念罢,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几位大多已鬓发斑白、或面露苦色、或沉默不语的邻长,最终落在年轻的李丰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力感:“各位老哥,还有丰儿……你们都亲耳听到了。上头铁令如山,加征三成,秋后即缴,绝无通融余地。咱们……咱们这些跑腿的,除了硬着头皮往下传达,督促各户早做打算,还能有什么法子?里正、邻长,担着干系呐!催征不力,延误了期限,上头怪罪下来,板子可是要实实在在打下来的。”

  【催缴的艰难:面对乡亲的困苦】

  李丰领了这烫手的山芋,心情如同坠着铅块,步履沉重地回到了自己管辖的那五户人家所在的区域。他负责的五户,除了自家,还有虽已投献张家但户籍仍在的赵老三家、家境贫寒劳力单薄的孙老五家、因儿子周铭仕途绝望而家境日益窘迫的周木匠家,以及一户租种别家田地、为人老实的钱姓佃农。

  他挨家挨户地上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将加征的噩耗告知各位户主。然而,迎接他的,几乎是无一例外的绝望叹息、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以及难以抑制的激动质问。

  在孙老五家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孙老五的妻子一听完,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丰哥儿,你可是咱看着长大的,最清楚俺家光景!去年缴完租调,瓮里的米就得数着粒儿下锅,差点没饿死老人孩子!今年天旱,麦子长得稀稀拉拉,收成眼看就不如去年,这再加三成税……这……这不是明摆着要俺全家人的命吗?”孙老五则一直蹲在灶膛边的阴影里,双手死死抱着脑袋,脊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沉默的背影里,浸透了无声的绝望。

  在周木匠家飘散着木头清香的院子里,周铭听完李丰的传达,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刻薄的冷笑,眼神里是看透世事的讥诮与悲凉:“加征?呵呵,果然不出所料。庙堂之上衮衮诸公,但有所需,便来榨取升斗小民。丰邻长,劳烦你回禀里正,我家如今连正额的户调都快凑不齐了,这额外的加征,拿什么去交?莫非是要将我父亲谋生的斧凿锯刨,都拿去抵了这皇粮国税不成?”

  就连一向对李丰还算客气、为人老实的钱佃户,听到消息后,也顿时愁眉紧锁,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为难道:“李邻长,您是明白人……俺租种东家那几亩地,田租本就压得人直不起腰,这朝廷再加税,东家肯定要把负担转嫁到俺头上……唉,这地,明年还能不能继续种下去,都两说了……”

  面对这一户户人家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困苦,李丰感到自己任何来自官府的、格式化的安慰与劝解,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残忍。他只能硬着头皮,重复着王福那里听来的、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话:“王里正再三交代,这是朝廷的严令,关乎边境安危,实在是……躲不过的。大家……大家尽量再想想办法,夏收后多留些种子,平日里……平日里再节省些……”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农民的“节省”,早已到了刮骨吸髓的境地,哪里还有余地?

  【豪强的傲慢:制度的无奈】

  最让李丰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愤懑的,是处理赵老三家的情况。赵老三一家名义上已投献张家,其赋役理论上应由张家统筹或享有部分减免。但当李丰前去登记他家新添丁口,并告知加征事宜时,赵老三却眼神闪烁,言辞支吾,反复强调这事关重大,必须请示过张管家方能定夺。

  李丰只得转身,走向村西那座青砖高墙的张家大院。在气派的门楼前,他等候良久,才见到管家张福慢悠悠地踱了出来。张福听完李丰的来意,脸上堆起那种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揶揄:“哟,李邻长新官上任,果然是三把火,勤快得很呐!不过嘛……”他拖长了语调,“赵老三一家,如今白纸黑字,是我张家的佃客,他们的租调之事,自然由我们张家向官府统一处置,就不劳邻长大人费心催促了。至于这加征嘛……呵呵,朝廷的法度,我们自然是懂的,该缴纳的,一文钱也不会短少。不过,这缴纳的章程、时机,我们自有安排,不消邻长挂怀。”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明确划清了界限,指出赵老三已非李丰能直接管辖的普通编户,又隐晦地暗示张家自有其门路和手段应对官府,甚至可能利用特权进行某种程度的规避或转嫁。李丰心中雪亮,在这套看似公平的制度下,像张家这样的地方豪强,总有办法在规则的缝隙中游刃有余,最大限度地减轻自身负担,而最终那最沉重的压力,毫无意外地会落在那些没有靠山、无处可逃的自耕农和贫苦佃户肩上。他这刚刚获得的、微末的邻长权威,在真正的权势和资源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统计的困惑:黄籍与白籍】

  除了催征这最棘手的任务,里正王福还交给了各位邻长另一项看似简单、实则微妙的工作:协助重新核对并上报辖区内户籍情况,重点在于厘清“黄籍”(正式编户齐民)与“白籍”(流民、依附人口等临时或隐匿登记)的准确数目。王福含糊地透露,上头对户口数字不实、赋税流失的情况大为光火,要求严查,以便……更“有效”地征发赋役。

  李丰在着手核对时,立刻感到了其中的复杂与矛盾。像赵老三家,实际生活和经济上已完全依附张家,但其户籍在官方册簿上,却仍赫然列在“黄籍”之中,并未按实际情况注销或变更。他隐约感到,村里可能还存在其他类似情况,或有流民隐匿于豪强庄园之内。王福私下里也曾叹气,直言此事棘手:真要认真清查,势必触及豪强势力的利益,引来麻烦;若敷衍了事,又无法向上交代。李丰深刻地意识到,这小小的户籍册本身,就充满了模糊、矛盾与妥协,它是国家控制力与地方宗族、豪强势力之间持续博弈的缩影。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在这夹缝中做着记录,字斟句酌,唯恐一笔不慎,便触怒了某一方,给自己和乡邻带来无妄之灾。

  【内心的挣扎:双重身份的撕裂】

  夜幕降临,李丰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白日的种种经历,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放,让他身心俱疲。作为被任命的“邻长”,他肩负着完成上级政令的职责,王福那里传递下来的压力、可能因办事不力而招致的责罚,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但作为“李丰”,作为这片土地上生长、与这些乡邻血脉相连的一员,他深切地理解并感受着他们的艰难与绝望,从心底里同情他们的遭遇,甚至对这不公的加征政策本身,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愤慨与质疑。

  这种双重身份带来的撕裂感,让他痛苦不堪。他无法像某些积年的胥吏那样,对百姓的苦难麻木不仁,甚至将其视为捞取好处的机会;他也无法像那些热血冲动的年轻人一般,鼓动大家硬抗官府,那只会将乡邻推向更悲惨的境地。他只能被困在这狭小的夹缝之中,尽力履行着传达的职责,同时以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去催促,并试图在自己微乎其微的权限范围内,比如在安排巡夜、派发临时性差役时,对那些尤其困难的家庭略作倾斜,希望能稍稍缓解他们一丝半点的痛苦。然而,这一切,在庞大的赋税压力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徒劳得令人心酸。

  李守耕看到儿子眉头紧锁、食不甘味的模样,默默叹了口气,伸出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地劝慰道:“当了这个差,才知道官身不自由,才知道锅是铁打的。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这是免不了的。但求个心放正,做事公道,问心无愧吧。”

  【章节结尾:沉默的基石】

  夏夜深沉,虫鸣蛙鼓依旧,但此刻传入李丰耳中,却只觉得格外聒噪烦闷。他独自坐在清冷的院子里,仰望着星空,第一次如此真切而深刻地体会到,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所谓“太平盛世”,其看似稳固的基石,正是由无数个像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底层小吏,以及亿万像孙老五、周铭这样的普通农户,在制度的夹缝与生活的重压下,默默承受着来自上下两方的挤压,以其坚韧乃至麻木,艰难维系着的。

  这基石,此刻正在日益加重的赋税压迫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这艘刚刚启航、驶入帝国治理体系最末梢河流的新舟,还未及熟悉水性,便已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与暗流漩涡。太康四年的这个夏天,对于李丰而言,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农耕时序,而是他步入复杂现实、亲身体验这时代治理困境与人性挣扎的起始。前方的路途,注定遍布荆棘,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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