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100章 故乡的回忆

  与陈氏坞堡那场令人倍感疏离与失望的交涉之后,魏先生的队伍携带着换来的那点杯水车薪的物资,继续在淮北冬日荒芜的丘陵与旷野间艰难跋涉。寒意日渐深重,北风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呼啸着抽打而过,刮过枯黄倒伏的荒草,光秃秃、枝桠狰狞的树林,也无情地穿透每个人身上那难以蔽体的破烂衣衫,刺痛着衣衫下嶙峋凸起的骨骼。白日的行军紧张而疲惫,需要时刻警惕可能从任何角落出现的危险,眼睛如同猎鹰般搜寻着一切可以勉强入口的东西,还要分神照料队伍中那些因伤病和饥饿而不断掉队、状况日益恶化的同伴。只有在夜晚,当队伍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勉强可避风的干涸河沟、残破窑洞或坍塌的土墙后驻扎下来,点燃那因燃料稀缺而显得有气无力的微弱篝火,人们蜷缩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时,那被白日生存压力强行压抑下去的思绪,才会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幽灵,悄然浮上心头,啃噬着本就脆弱的神经。

  这一夜,宿营地选在一条早已断流、河床龟裂的宽阔河谷旁,高高的土质河岸勉强能遮挡一些刺骨的寒风。篝火堆很小,火光黯淡,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圈蜷缩的人影,提供的光和热都微乎其微。大多数人都早早地用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烂絮将自己紧紧包裹,在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发出不均匀的鼾声、压抑的咳嗽和偶尔因伤痛或噩梦发出的细微呻吟。负责守夜的赵伍长带着两名还算精神的青壮,踩着冰冷的砂石,在营地外围黑暗中缓缓踱步,警惕的双眼如同黑夜中的哨灯,扫视着四周任何可疑的声响或动静。

  李丰(时和岁丰)却毫无睡意。他靠坐在一段被风雨侵蚀得凹凸不平的冰冷土坎下,身上紧紧裹着那件从北岸逃难时带出来、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几乎难以辨认原本颜色的旧夹袄,目光怔怔地投向北方那片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在那个方向,越过脚下这片冰冷的土地,越过那条波涛汹涌、如同天堑般的黄河,是他所熟知的一切——他的根,他的过往,他失去的所有——如今都已湮没在无法回溯的时空彼岸。

  【记忆的闸门:往昔烟火气的侵袭】

  白日的喧嚣、警觉与挣扎暂时退去,夜的寂静如同一面冰冷而光滑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那片深不见底的荒芜与虚空。不知是因为脚下这条干涸河床的轮廓,隐约勾起了某种熟悉的触感,还是这冬日荒野的死寂,反而激活了最深层的记忆,他想起了家乡河内郡那条名叫“清水”的小河——河水其实常年浑浊,但在他的记忆里,夏日阳光下,总有孩子们在浅滩嬉闹溅起的水花,有女人们捶打衣物时节奏分明的杵声和隐约的说笑声。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撬开一道缝隙,往昔那些带着烟火气的、鲜活而温暖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度和温暖的质感,与他此刻所处的冰冷、饥饿、危险的现实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痛的对比。

  他想起了父亲李守耕,那个如同沉默的黄牛般在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男人。印象中最深刻的,永远是父亲犁地时的背影。夕阳将巨大的、橙红色的光轮搁在西山梁上,父亲的脊背微微佝偻,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在斜晖下闪着细碎的光。他扶着沉重的犁铧,跟在喘着粗气的老牛身后,坚实的脚掌深深踩进松软的泥土里,留下清晰的脚印。泥土被犁刃翻开,散发出特有的、湿润的腥香气。父亲话极少,偶尔回头看他一眼,眼神浑浊却带着劳作后的踏实。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既能稳稳驾驭不听话的牲口,也能极其灵巧地侍弄娇嫩的秧苗,还会在他们兄弟调皮闯祸时,扬起带着风声,最终却总是轻轻落在屁股上。他想起更久远的、几乎模糊的画面:父亲在冬日漫长的夜晚,就着如豆的油灯光晕,用一根烧黑的树枝,在平整的泥地上,一笔一画地教他认写那几个关乎家族期盼的字——“李”、“丰”、“时”、“和”、“岁”……那时,父亲的眼神是难得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期盼。“时和岁丰”,这四个字不仅仅是他的名字,更是父亲那一代农人,对风调雨顺、对朝廷安稳、对平凡日子最朴素、最本分的信仰和祈求。

  他想起了母亲张氏。记忆里,母亲似乎永远坐在堂屋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旧织机前。双脚交替踩着踏板,手臂有力地挥舞,梭子带着纬线,在她手中飞快地穿梭,发出富有韵律的“哐当”声。空气中弥漫着棉麻纤维特有的干燥气味,混合着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她会在织布的间隙,抬起头,用手背擦擦额角的细汗,望向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他和弟弟李茂,眼神里是如水般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夜晚,在同样的油灯下,她会就着微弱的光线,为他们缝补磨破的膝盖、刮破的袖口,针脚细密而匀称,仿佛要将所有的}平安和温暖也一并缝进去。母亲的唠叨,关于哪天该下种、哪家邻里结了亲、哪个集上的盐价又涨了、要如何节省灯油……曾经觉得琐碎厌烦的背景音,如今回想起来,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他想起了弟弟李茂,那个比他小两岁、性子却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倔强不服管的半大小子。他们一起光屁股在“清水”河里扑腾摸鱼,一起爬上高高的桑葚树吃到满嘴乌紫,一起在秋天的打谷场上翻滚嬉闹,也因为争抢一块烤红薯打过滚地架。李茂被征丁那天,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将粗糙的麻绳套上他尚且单薄的脖颈时,他奋力挣扎着回过头,望向挤在人群里的自己,那双尚未褪去少年稚气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不甘、愤怒,还有一丝对哥哥下意识的依赖和求助……那最后的一瞥,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李丰的心上,至今仍在寂静的深夜隐隐作痛。

  还有妹妹李丫,那个总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用软糯含糊的声音不停喊着“哥哥、哥哥”的小丫头。她伏在他瘦削的背上,随着流亡的队伍颠沛流离,那微弱的、带着灼人热度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小小的身体轻得如同羽毛,却冰冷得让他心慌。最后在哪个混乱的渡口,还是哪片溃兵冲过的荒野,她是怎么从自己背上消失的?只记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然后便是无尽的人潮和绝望的寻找……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身影,就此湮没在乱世的洪流中,}生死不明。

  【现实的冰壁:永诀的彼岸】

  这些鲜活的、带着体温、气味和声音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李丰的感官,几乎要将他淹没在这虚幻的暖流之中。他仿佛能真切地闻到家中土炕上铺着的、被阳光晒过的干稻草的味道;能尝到母亲用粗陶碗盛来的、虽然粗糙却能填饱肚子的粟米粥那温热的米香;能感受到夏日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时,拂过脸颊的、带着田野里成熟麦穗香气的晚风……

  然而,现实的冰冷与残酷,立刻像一堵坚不可摧、寒气刺骨的冰墙,将他从这沉溺的回忆暖流中狠狠地、彻底地撞回。

  父亲倒下了,就在村口祠堂前的青石台阶上。是为了抗拒胥吏加征那根本交不出的口粮,被推搡了一下,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的石阶棱角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响声。那滩从花白头发下迅速漫延开来的、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母亲没能熬过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在逃亡路上的某个破庙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用一领破草席裹了,挖个浅坑草草掩埋,连块像样的木头牌子都没有。弟弟被绳索捆绑着拉走,背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从此音讯全无,或许早已成了哪处乱葬岗上的一具无名白骨。妹妹在混乱中失散时那声凄厉的哭喊,如同最后的审判,宣告了又一个亲人的离去,“凶多吉少”这四个字,是旁人的叹息,也是他心中默认的、血淋淋的事实。

  而承载了所有这些悲欢离合、他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河内郡温县李家堡,那片他们世代耕种、汗水浸透的土地,那些熟悉的田垄、院落、歪脖子老槐树、以及朝夕相处的乡邻……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他不敢细想,却又无法不想。从那些溃兵和逃难者零碎、惊恐的叙述中拼凑出的信息是:河内郡早已沦为胡骑铁蹄肆意践踏的猎场,十室九空,村落化为焦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个他记忆中的故乡,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村庄,恐怕早已是断壁残垣,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甚至可能变成了胡人放牧牛羊的牧场。

  回不去了。

  这个认知,并非此刻才产生,但在这个万籁俱寂、寒冷刺骨的深夜,在此情此景的催化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具体和沉重。它像一块被冰浸透的巨石,死死压在他的心口,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黄河,不仅仅是一条地理上的界河,更是一道时间、命运和生死的巨大鸿沟,将他与过去的一切彻底、永远地隔开。故乡,已经沦为一个只存在于记忆深处、再也无法触及的、逐渐褪色的幻影。

  【沉淀的意志:仇恨铸就的前路】

  巨大的悲凉,如同严冬的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指尖都感到麻木。然而,在这极致悲凉的深渊底部,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开始缓缓沉淀、凝聚——那是仇恨。

  是对那些如狼似虎、逼死父亲的胥吏,以及他们背后那个横征暴敛、腐朽无能的朝廷的恨;

  是对那些烧杀抢掠、毁他家园、掳他弟弟的乱兵和这无尽战乱的恨;

  是对导致妹妹失散、母亲病亡的这整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吃人世道的恨;

  还有,对如今肆虐北方、屠戮帝都、让他有家难归、国破族危的胡虏的恨!

  这仇恨,不再是最初那种冲动的、想要立刻扑上去撕咬的愤怒,而是在经历了无数苦难、目睹了无数死亡、品尝了无数绝望后,沉淀下来的一种冰冷的、执拗的、如同被千锤百炼过的生铁般坚硬的意志。它不再寻求即刻的、可能徒劳的宣泄,而是化为了支撑他必须活下去、并且要尽可能顽强地、清醒地活下去的最内在、最持久的驱动力。

  他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妹妹那句沉甸甸的嘱托,也是为了记住这一切。记住这血海深仇,记住这破碎的山河,记住这让他从承载着“时和岁丰”期望的农家子,变成如今这副流亡荒野、挣扎求存模样的乱世。记忆中的温暖,是绝不能丢弃的火种,需深埋心底;而现实的冰冷与仇恨,则是推动他在这黑暗世道中继续前行的、冰冷的燃料。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同样漆黑、充满未知的夜空。那里,是吉凶未卜的前路,可能同样布满荆棘与陷阱。但此刻,他心中那片因回忆而翻涌激荡的悲凉海洋,似乎渐渐平息下来,冻结成了一片坚硬而冰冷的荒原。冰原之下,仇恨的暗流如同地火般汹涌奔腾,推动着他,必须向前,只能向前。

  夜深了,风更紧了,篝火已几近熄灭,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李丰将身上那件破夹袄裹得更紧了些,闭上眼睛。故乡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如同世间最珍贵的火种,被他小心翼翼地深埋在心湖的最底层,用冰冷的现实、坚硬的仇恨和求生的意志层层包裹、封印。然后,他强迫自己收敛所有纷乱的思绪,进入睡眠。因为明天,天一亮,还要继续赶路。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流亡路上,回忆是奢侈的毒药,而活下去,是唯一残酷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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