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父亲的抉择
太熙元年的秋天,裹挟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降临在河内平原。田里的粟穗终于褪去青涩,染上沉甸甸的金黄,本该是农人一年中最富期盼、洋溢着收获喜悦的季节。然而,在李家堡,这份本应纯粹的欢欣却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笼罩。加征的“新君登基恩赏税”,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磨盘,压在每个人的心口,让丰收的景象也蒙上了一层苦涩的阴影。
李守耕家那三十亩侍弄多年的熟田,今年的收成勉强算是风调雨顺,达到了往年的平均水平。然而,当李守耕蹲在田埂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用一根枯枝在泥地上反复划拉着数字计算时,心却一点点沉入谷底。缴纳完固定数额的田租(粟米)后,剩下的粮食,即便精打细算,掺入大量的麸皮和秋后采集的野菜,也仅仅够全家人勒紧裤腰带,勉强熬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和青黄不接的春荒,几乎没有任何抵御风险或改善生活的余地。而明年春耕所需的种子、农具的修补、乃至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开销,都成了悬在头顶、令人焦虑的难题。
更迫在眉睫的是,官府催缴赋税的期限,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日益逼近。里正王福已经拖着沉重的脚步上门催促过数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语气也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透露出若逾期不缴,县衙差役便会亲自下乡锁人的警告。缴纳皇粮国税,是编户齐民不可动摇的铁律,任何拖延的后果,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家里的那点微薄积蓄,早已在连年的年关难关和各种名目的杂税中消耗殆尽。母亲张氏几乎是拼着性命在日夜赶工织绢,眼窝深陷,手指上的裂口渗着血丝,但新加征的那一匹绢,需要时间和更多的丝麻原料,远水难解近渴。一家人围坐在那盏光线昏黄、连灯油都显得金贵的油灯下,面对着几乎见底的粮囤和窗外仿佛随时会闯入的税吏阴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绝望中的盘算:唯一的“资产”】
压抑的寂静持续了许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秋虫最后的哀鸣。李守耕一直佝偻着背,头颅深埋,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那早已烧得发烫的旱烟袋,浓重的烟雾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却掩不住他眉宇间刀刻般的皱纹和那双布满血丝、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忽然,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梆梆”的沉闷响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
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扫过妻子那张因长期劳累和忧虑而显得格外苍老的脸,掠过两个儿子脸上困惑与不安的神情,最终落在地上那片被烟灰污染的阴影里,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铁锈和血丝:
“家里……能翻腾的地方,都翻腾过了。再也……掏不出一个铜子了。眼下……能换点钱帛救急的……就只剩下……那头牛了。”
“牛?!”年幼的李茂失声叫了出来,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李丰(时和岁丰)的心也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窖。那头毛色金黄、性情温顺、脊背宽阔的黄牛,是家里除了土地之外最值钱的家当,是父亲辛苦了半辈子、节衣缩食才攒钱买下的“大牲口”,是春耕时犁开板结土地的绝对主力,是秋收后搬运沉重粮袋的可靠依靠,几乎被视作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承载着一家人对土地的希望。卖牛?这无异于剜却心头肉,断掉来年的生路!
张氏闻言,正在纳着千层底的手猛地一抖,那根带着麻线的粗针险些扎进指腹,鞋底“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猛地别过脸去,用那双因常年纺绩而粗糙变形的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过早爬上皱纹的脸颊。
李守耕痛苦地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着巨大的苦楚,良久,才用尽力气继续说道:“全卖掉……咱家那几十亩地,明年开春就等于荒了。我想好了……只卖一半。我去找村西头张家的管家说说,把这牛的一半‘股’作价卖给张家,换些眼下急需的绢帛和现钱,先把官府这催命的税捐对付过去。往后……往后耕地要用牛时,再……再跟张家商量,或是……付些租金租用。”
卖一半牛的“股权”?这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选择。这意味着自家最核心的生产资料,其所有权从此被割裂,一部分掌控在了一直欺压乡里的豪强手中。日后使用这头本是自家全心喂养的牛时,将不得不看人脸色,受人制约,甚至要向曾经的“对头”支付费用。这简直是饮鸩止渴,为了渡过眼前的难关,不惜抵押掉未来的生计。
【屈辱的交易:张家的门槛】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李守耕的心情。他让较为沉稳的长子李丰陪着,父子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牵着那头养了多年、皮毛依旧光滑、不时用温顺的大眼睛望向主人的黄牛,步履沉重地走向村西头那座青砖高墙的张家大院。一路上,李守耕几乎一言不发,只是不时停下脚步,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深情而痛苦地摩挲着牛脖子上温暖的皮毛,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对劳苦功高的伙伴的不舍,有对即将到来的屈辱的痛心,更有一种作为家主却无力保全家的深深羞愧。
到了张家那气派的、蹲着石狮子的朱漆大门前,李守耕让门房进去通报。在门外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管家张福才慢悠悠地踱步出来,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头膘肥体壮、显然被精心照料着的黄牛,又看了看李守耕父子那局促不安、带着乞求神色的脸,心中早已了然,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哟,这不是守耕老弟吗?今儿个怎么得闲,牵着你这宝贝牛来串门了?”张福故意打着哈哈,语气带着揶揄。
李守耕强压下心头的屈辱,脸上挤出一个近乎卑微的笑容,躬身道:“张管家,您说笑了。实在是……家里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朝廷加征的‘恩赏税’,像山一样压下来,实在……实在凑不齐了。万般无奈,想……想用这牛的一半股,作价换点绢帛和现钱,应应急。还请您……高抬贵手,帮衬帮衬。”
张福装模作样地围着黄牛转了两圈,这里拍拍牛背,那里捏捏牛腿,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嗯,这牛确实不错,骨架大,皮毛亮,守耕老弟你伺候得精心啊。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拖长了腔调,“这半头牛的股……值多少价码,可不好说啊。眼下市面不景气,绢帛和现钱都紧俏得很呐……”
他故意停顿下来,欣赏着李守耕脸上那焦急、惶恐又不敢发作的神情,才慢条斯理地开出早已想好的、极具盘剥性的价码:“这样吧,看在咱们同村住着,乡里乡亲的份上,我私下做个主,给你两匹上等的细绢,再加五百文现钱,换你这牛的一半股。咱们立个字据,以后这牛就算两家共有,用时提前打声招呼,费用嘛……到时候再商量,总不会让你吃亏。”
这个价格,远低于正常的市价,分明是看准了李守耕山穷水尽的处境,进行的趁火打劫。李守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他想争辩几句,但想到家里空空的粮囤和官府的限期,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死死地咬了咬牙,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字:“……成。”
【签契与离别:无声的悲痛】
在张家那间摆放着红木家具、透着阴冷之气的偏厅里,张福唤来了账房先生。先生铺开一张宣纸,蘸墨挥毫,写下了一份条款苛刻的买卖契约。契约上不仅明确了牛的一半所有权归张家,还详细规定了李家使用时需提前申请、可能产生的费用、以及诸多限制条款。李守耕不识字,由李丰逐字逐句地仔细看了,越看心越凉。李守耕颤抖着伸出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账房先生递过印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那根粗糙的食指重重地按在鲜红的印泥上,然后,如同用尽毕生力气般,将一个清晰而屈辱的指印,烙在了那张决定命运的契约上。那鲜红的印记,像一团燃烧的血,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的心。
接过那轻飘飘的两匹细绢和一小串沉甸甸、却远远不值半头牛的铜钱,李守耕看也没看,胡乱塞进怀里,牵起牛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张家那令人窒息的高门大院。一直走出很远,直到拐过村口那棵枝干虬曲的老槐树,确认身后无人跟随,他才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将整个脸颊深深地、紧紧地埋进黄牛颈侧那温暖而熟悉的皮毛里,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只有那头通人性的黄牛,似乎感知到了主人巨大的悲伤,发出低低的、如同安慰般的“哞哞”声,用头轻轻蹭着李守耕。
李丰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父亲那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背影,看着那头即将不再完全属于这个家庭的、沉默的牲口,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他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交易。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令人心碎的转折点。这个一直以来依靠勤劳和坚韧、努力维持着自耕农尊严与独立性的家庭,在层层加码的赋税重压之下,终于被迫开始变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最核心的生产资料。这无疑是在自毁根基。
【章节结尾:恶性循环的开端】
牛,一半的“股权”卖给了张家。换来的那点远远低于价值的绢帛和铜钱,加上张氏日夜赶工织出的一部分,东拼西凑,总算勉强凑足了加征的“恩赏税”,在限期之前,由李守耕和李丰父子低着头,默默地缴到了里正王福手中。官府的危机,暂时算是渡过去了。
然而,李家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惨重而深远的。可以预见,来年春天,当土地解冻,需要深耕细作之时,他们家再也不能像往年那样,随心所欲地驱使这头熟悉的耕牛了。他们需要向张家“申请”,可能需要看张管家的脸色,可能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使用费”或“草料钱”,甚至可能因为张家的优先使用而错过最佳的农时。春耕的效率必将大打折扣,进而直接影响秋天的收成。而明年、后年……朝廷的赋税会减轻吗?豪强的盘剥会停止吗?这个家庭,又还能拿出什么来应对下一次的危机?
这就像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已然露出了狰狞的开端:沉重的赋税->被迫变卖生产资料->生产能力下降->家庭收入锐减->更加无力承受赋税->进一步变卖家当或最终破产流亡……
夜晚,寒露渐重。李守耕没有进屋,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冰冷的牛棚外,就着惨淡的月光,机械地为那头如今只剩下一半属于自家的黄牛添加夜草。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独,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牛棚里,黄牛安静地咀嚼着草料,发出均匀的声响,它或许无法理解,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个家庭的命运一样,被无情地割裂,前途笼罩在一片浓重的迷雾之中。
太熙元年的这个秋夜,李丰家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头牛的一半所有权。他们失去的,是那份支撑这个家庭在艰难世道中挣扎求存、最为珍贵的经济自主性与独立尊严的根基。帝国的贪婪汲取与豪强的巧取豪夺,正像两条无形的绞索,一点点地收紧,吞噬着底层百姓用血汗积累起来的最微薄的生存资本,无可挽回地将他们推向更深的绝望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