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溃散的晋军
经历了羯骑烟尘带来的惊魂未定,以及那片焦黑废墟所呈现的血腥惨状,魏先生所率领的流民队伍,在一种愈发沉重、警惕如履薄冰的氛围中,继续朝着东南方向艰难跋涉。然而,乱世这幅残酷画卷的展开似乎永无止境,刚刚目睹了外部蛮族带来的毁灭,他们很快又遭遇了另一幅触目惊心、从内部揭示帝国肌体腐烂溃败的景象——成建制的晋朝官军,正在大规模地溃散。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身影。他们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辨认出原本的军服颜色,盔甲丢弃殆尽,武器不知所踪,脸上混杂着泥污、血痂和极度惊恐后的茫然,像受惊的兔子般混在流民队伍的边缘,眼神躲闪,躲避着任何审视的目光。但很快,这样的身影越来越多,从三条五伙,发展到数十人一股,乃至上百人一队,如同决堤的洪水,不断从北面岔路、小道汇入这股南逃的庞大人流。尽管他们同样面黄肌瘦,疲惫不堪,但身上残留的制式军服碎片、腰间或许还挂着的残破箭囊、少数人手中紧握的、卷了刃的制式环首刀,以及那种区别于普通流民的、带着败军之将的仓皇与底层士卒的戾气交织的特殊气质,都明确无误地标示着他们的身份——曾经代表西晋朝廷权威的正规军士兵。
【混乱的汇流:兵匪难辨的冲突】
这些溃兵的涌入,立刻在这支本就秩序勉力维持的流民队伍中投下了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混乱与恐慌的涟漪。这些士兵早已失去了军队的纪律约束,建制被打散,军官不知所踪,如同一群被猎犬追逐、丧失了巢穴的野狗,唯一的念头只剩下逃命与填饱肚子以求续命。当他们看到流民队伍中有人升起篝火,火上架着陶罐,煮着近乎清水的野菜汤,或是有人正小心地烤着刮下的树皮、草根时,饥饿与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
“滚开!这点吃的归老子了!”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眼神凶狠的溃兵,猛地冲上前,粗暴地一把推开一个正用身体护着破瓦罐的老妇人,抢夺那罐底仅有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浑汤,不顾烫嘴,仰头就往喉咙里灌。
“军爷!行行好!这点汤是留给孩子吊命的啊!求求您!”老妇人被推倒在地,爬不起来,只能徒劳地伸着手,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小崽子?老子自己都快饿成鬼了!还管你什么崽子!”溃兵骂骂咧咧,一脚踹开一个试图爬过来抢夺瓦罐碎片的流民孩童,孩童痛得蜷缩在地,哭声尖锐。
类似的情景在队伍的不同角落接连上演。这些溃兵依仗着残存的体力和战场上磨砺出的凶悍,肆意抢夺着流民们视若生命的、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本就不多的财物。甚至有些兵痞,将目光投向了流民中那些面有菜色却依稀能辨清秀的年轻女子,言语调戏,动手动脚,引得惊叫哭喊声四起。一时间,哭嚎声、哀求声、斥骂声、殴打声混杂在一起,原本就脆弱的流民队伍秩序濒临崩溃。普通流民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抱住自己微薄的家当,眼中充满了对这些本该是“王师”、如今却比土匪更甚的溃兵的恐惧与刻骨怨恨。
魏先生面色铁青,紧抿着嘴唇。赵伍长带着一队最为精悍的青壮,奋力在人群中穿插呵斥,强行驱赶了几伙闹得最凶、试图抢夺核心物资的溃兵,拳脚相加,甚至亮出了削尖的竹矛,才勉强稳住阵脚,确保核心队伍不被冲散。但面对如同污水般不断从四面八方渗入的散兵游勇,这种弹压如同杯水车薪,只能勉强维持住队伍不散,根本无法完全杜绝无处不在的骚扰与抢夺。
【绝望的诉说:防线崩塌的真相】
李丰在协助赵伍长维持秩序、安抚受惊妇孺时,拦住了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恐怕不到二十岁、脸上稚气未脱却写满疲惫与恐惧的小兵。那小兵抢食不成,正瘫坐在一块土坷垃上,眼神发直地喘着粗气。李丰默默递过去一小块自己省下、硬如石头的麸皮树根饼。小兵愣了一下,随即一把抢过,狼吞虎咽地啃咬起来,噎得直翻白眼。李丰趁机蹲下身,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兄弟,你们原是哪一部分的?北边……壶关那边,情势真的……真的崩坏至此了吗?”
小兵费力地咽下干硬的饼渣,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诉说:“完了……全完了!我们是并州军的……原本守着壶关天险……可……可胡人……匈奴和羯人的马队,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漫山遍野,根本望不到头!”
他眼中浮现出极度的恐惧,身体微微发抖:“他们的马太快了!箭矢跟长了眼睛似的!那些人……根本不怕死!嚎叫着冲上来,我们……我们阵型还没列好,就被……就被冲得七零八落……都尉……都尉大人好像……好像骑马先跑了……没人发令,大家就……就全散了……各自逃命……”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倚着树根坐着、眼神空洞如同死灰的老兵,幽幽地补充道,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挡?拿什么挡?上头的官儿克扣粮饷,发到手里的兵器甲胄都是破烂货色……弟兄们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怎么跟那些吃牛羊肉、膀大腰圆的胡骑打?一触即溃……就是一触即溃啊!并州……怕是完了……接下来,就是冀州、司州……这大晋的江山……呵呵……”他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惨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这些零散却相互印证的诉说,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曾经象征着帝国武力的边防军,在真正强悍的胡族骑兵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军官腐败无能,临阵脱逃;士兵缺乏训练,装备低劣,士气涣散。那些被视为天险的关隘,在内外交困下,已然形同虚设。
【李丰的冷观:制度性崩溃的印证】
听着溃兵们带着血泪的叙述,看着他们如同惊弓之之鸟、仅凭本能逃窜的狼狈相,李丰的心如同浸入了冰窖。他想起了架构师曾冷静剖析过的“罢州郡兵”之策的深远遗毒。为了强干弱枝,防止地方坐大,朝廷大幅削减了州郡的常备武装,将兵力集中于中央。在承平时期或可控制,一旦遇到大规模的外族入侵或内部叛乱,中央军力有未逮,地方上则无可用之兵,或只有这些缺乏训练、装备窳劣、士气低落的弱旅。
眼前这些惊慌失措、与民争食、甚至危害地方的溃兵,正是这一致命国策失败的最直接、最残酷的证明。他们非但不能履行保境安民的职责,反而成了加速地方秩序崩解的巨大乱源。他们的溃散,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失败,更是西晋王朝整个军事体系乃至统治权威彻底崩塌的象征。
魏先生目光沉重地扫视着混乱的场面,对身旁的赵伍长和李丰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看到了吗?朝廷的纲纪,已经荡然无存了。指望这些溃兵保护百姓?是天方夜谭。他们现在是人祸,日后,不是被豪强收编为私兵,就是沦为更大的匪患,或者是胡人驱策的前锋。”
形势的发展印证了他的判断。一些抢不到足够食物的溃兵,开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眼神凶狠地打量流民队伍中携带行李较多的人家,或是盯着那些还算强壮的男子,窃窃私语,显然在酝酿着更直接的抢劫。也有几个看似有些威望的低级军官或兵痞头目,开始大声吆喝,试图收拢散兵游勇,甚至鼓动流民中的青壮加入他们,“另立山头”,“大块吃肉”,隐隐有落草为寇、割据一方的迹象。
【艰难的抉择:在崩坏中寻路】
魏先生当机立断,不再犹豫,下令队伍立即改变原定路线,放弃相对好走但溃兵较多的大道,转而进入更加崎岖难行、人烟罕至的丘陵小路,力求尽快摆脱这些溃兵的纠缠。同时,他进一步加强了内部管控,强调纪律,将青壮更有效地组织起来,分配武器(哪怕是削尖的竹木),明确宿营警戒,严防死守,避免被溃兵冲击或裹挟。
李丰跟随着队伍,在转向时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些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荒野中乱窜、既可怜又可悲的晋军溃兵。他们曾是帝国的边疆长城,是“王师”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帝国急速衰亡的最鲜活注脚。他们的溃散,不仅标志着北方防线的土崩瓦解,更象征着西晋王朝最后的统治秩序和合法性,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正在加速蒸发。从此往后,中原大地将彻底进入一个豪强坞堡武装割据、流民帅拥众自保、胡族武装纵横驰骋、散兵游勇肆虐乡里的、完全失序的黑暗时代。
太康年间的海内晏然恍如隔世,元康年间的动荡不安已臻顶点,而眼前这一切,预示着更深的黑暗即将降临。南下之路,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胡骑的刀锋,更是为了逃离这片正在快速塌陷、名为“晋”的、最后的废墟。荣光已逝,剩下的只有血与火的洗礼,以及在这洗礼中,个体绝望而坚韧的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