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25章 星象之说

  太康四年,初春。

  寒意如同黏稠浑浊的胶质,依旧顽固地、死气沉沉地附着在河内平原每一寸裸露的土地、每一道龟裂的田埂、每一座低矮房舍的土坯墙壁上,迟迟不肯退去。风里已少了隆冬时那种刮骨剔肉的凌厉,却换作一种阴湿的、无孔不入的沁冷,顺着衣领袖口往人骨缝里钻。李家堡在熬过那个被胥吏催逼、几乎掏空最后一点家底、连年味儿都透着一股绝望气息的艰难年关后,并未能如人所盼那般,迎来丝毫可以喘息的间隙。田里越冬的麦苗,历经一冬风霜,勉强挣扎出些许羸弱淡薄的黄绿色,稀稀拉拉地趴在依旧干硬的土坷垃间,亟待一场透彻的、温润的春雨来唤醒生机。然而,去年那场未遂的、以老秦头惨死告终的“水渠风波”,留下的不仅是那道被强行填平的沟壑,更有深植于人心的创伤与对水源无法消弭的焦虑。去冬雨雪本就不丰,今春更是反常,自打过了正月,竟没落下几场像样的雨水。天总是那么一副灰蒙蒙、阴沉沉的嘴脸,吝啬地收敛着每一丝水汽。人们对缺水的忧虑,如同田埂上那些日益扩大的、狰狞的龟裂缝隙,早早地、无声地,在心间最深处蔓延开来。

  但比春旱的威胁更先一步、如同鬼魅般悄然笼罩整个村庄的,并非有形的灾厄,而是一种源自浩瀚无垠苍穹之上的、难以名状、却又无处不在的神秘不安。这不安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那迟迟不散的春寒,更让人感到一种窒息的憋闷。

  这不安的源头,似乎明确地指向村东头那座独门独院、在周遭低矮房舍中略显孤寂的土坯小屋。小屋的主人韩老先生,年逾古稀,须发皆已斑白如雪,脊背微驼,是李家堡乃至周边十里八村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他年轻时曾在河内郡府做过掌管文书簿册的小吏,常年与竹简笔墨打交道,因此粗通经史,能诵诗书,对天文星象、阴阳谶纬之说亦略有涉猎,案头常年摆着几卷翻得边角起毛的《史记·天官书》和《淮南子》残本。晚年不知何故辞了差事,归隐到这乡野之间,靠教授三五个家境尚可的蒙童识字断文、替不识字的乡邻代写书信契约、偶尔也为红白之事看个简单的日子、写副对联为生,日子过得清苦,却也自得其乐。老人性子孤僻,平日深居简出,言语不多,对村中俗务从不置喙,唯有一样习惯,数十年来雷打不动:每逢晴朗无云、星月皎洁的夜晚,无论冬夏,他必会搬一张磨得发亮的旧竹椅,静静坐在他那方收拾得异常洁净、连杂草都难得一见的小院中央,长久地、近乎凝固般地仰着头,凝视着那片深邃无垠、缀满璀璨光点的夜空。他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出神,清癯的脸上皱纹如刀刻,映着清冷的星月光辉,时而眉头紧锁,沟壑更深,时而又会无意识地翕动干瘪的嘴唇,发出些极低微的、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仿佛在与那遥远天际的点点寒光进行着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无声的对话。

  近些日子,有几位心细的村民,尤其是那些夜里起身如厕或赶早出门的,隐约察觉韩老先生的举动较之以往有了些许不同。他观星的时间似乎更长了,常常直至下半夜,他那小屋窗户里透出的、如豆般微弱的油灯光亮,仍固执地亮着,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像一只无法闭合的、忧虑的眼睛。白日里若偶然遇见,他原本就清癯的脸上,皱纹仿佛被无形的手又狠狠揉搓过,更显深刻枯槁,眉宇间始终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凝重。偶尔有相熟的乡邻上前打招呼,他也只是仓促地、近乎敷衍地点点头,眼神飘忽,不与人对视,那浑浊的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以及一种欲言又止、仿佛承载了天大秘密的压抑。有胆大顽皮的村童,曾壮着胆子扯住他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角,仰着脸问:“韩爷爷,您老天天晚上瞅天上,到底有啥稀奇景儿?是有神仙打架?还是天河漏水啦?”老人闻言,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掌会轻轻抚过孩童发顶,动作迟缓,目光却依旧投向渺远的虚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飘忽不定的空洞:“天道幽远,星象玄奥,自有其轨,非我等凡夫俗子可妄加揣测……不可说,不可说啊。”说罢,往往摇头叹息,蹒跚而去,留下一个更显孤寂佝偻的背影。

  这番讳莫如深、近乎神秘的态度,非但未能平息乡民们那被艰难时世磨砺得异常敏感的好奇心,反而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入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不断扩散、相互交织的涟漪。一种无声的、带着寒意的揣测,开始在村巷间、屋檐下悄然滋生、蔓延。

  秘密,尤其是在这闭塞乡野、生活近乎透明的村落里,是藏不住的。它如同春日潮湿墙角生出的霉斑,或田埂石缝里钻出的无名菌类,总能在最不经意处显露痕迹,尤其在妇人们每日必聚、信息交汇最密的井台与河边。

  这日清晨,天色只是蒙蒙亮,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残余的夜寒尚未散尽。村中那口老旧的深井旁,青石井栏被无数绳索磨出光滑的凹痕,已聚了七八个前来打水、或浆洗衣物的妇人。木桶碰撞井沿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清冽的井水被提上来,倒入各自的木盆瓦罐,哗啦作响。棒槌捶打湿衣的“啪啪”闷响,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与往常交换东家长西家短、抱怨柴米油盐的琐碎不同,今日井台边的窃窃私语,不约而同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惶恐与探寻,缠绕在村东头那位孤僻老人近些时日的异常举止上。

  快嘴的张婶,袖子挽到肘部,露出冻得发红的小臂,正用力搓洗着一件李守耕的旧短褐,棒槌起落,水花四溅。她率先开了腔,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足够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楚:“你们几个,觉不觉得,东头那位韩老先生,这些天……有些不对劲?我娘家就在他隔壁院子,夜里起来解手,好几回瞧见他那屋里灯还亮着,人影在窗户纸上晃,一坐就是大半夜。白天碰见,那张脸哟,沉得能拧出水来,眼窝子都是青的,跟他打招呼,也爱答不理,魂儿像被啥勾走了似的。”

  紧挨着她、蹲在青石板上用木刷“唰唰”刷着一把春韭根部泥土的赵大嫂,闻言立刻停了手,警惕地左右瞟了一眼,身子朝张婶那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神秘,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可不是嘛!我昨儿后晌,想着他一个孤老头子可怜,地里新掐了几把嫩韭,给他送去尝个鲜。隔着那破篱笆院门缝,你们猜我听见啥?”她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见几个妇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巴巴望着她,才用气声说道:“听见他在屋里,像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念叨着什么……什么‘紫微垣’……对对,就是这词儿!还说‘有星孛入’、‘光色晦暗不明,摇曳不定,似有侵扰帝座之象’……哎呀呀,我虽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可那调子,那语气,听得我后脊梁骨直冒凉气,心里扑腾扑腾的,韭菜都没敢送进去,赶紧就溜回来了!”

  “紫微垣?那是啥地方?听着怪唬人的。”一个刚过门不久、脸庞尚存稚气的年轻媳妇,停下手里的捣衣杵,眨着眼,怯生生地问。

  旁边一位头发已花白大半、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在村里以见识多、年纪长著称的刘婆婆,慢悠悠放下手中浆洗的被面,撩起腰间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神色是少有的肃然。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回忆往事的悠缓语调说道:“紫微垣……这个名头,我倒是听我那过世的老头子早年提过一嘴。他年轻那会儿走南闯北,听过说书先生讲古。说书先生讲,那天上的星宿,跟咱地上一样,也分三六九等,有皇宫,有市集,有兵营。那紫微垣,就是天上的皇宫,最中心、最亮的那颗星,叫‘帝星’,周围拱卫着的,是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的星星。这紫微垣,就对应着咱人间皇帝老子住的洛阳城,那天子住的地方!至于那‘星孛’……”刘婆婆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古老的敬畏与恐惧,“怕不就是……就是那‘扫把星’?拖着长尾巴,晦气得很!老话都说,那是灾星,大凶之兆!但凡出现,不是兵灾,就是饥荒,要么就是……就是皇上身边要出奸臣、要换朝廷!”

  “哎哟喂!我的老天爷!这可不敢瞎说!不敢瞎说啊!”张婶闻言,脸色都变了,连忙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乱擦,连连摆手,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洁之物,脸上却掩不住越来越浓的惊疑与恐惧,“照这么说……难道是老天爷看不过眼,降下征兆,要警示咱人间……要出啥了不得的大祸事?是洛阳城里……还是咱这地面上要不太平?”

  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投入干柴的火星,瞬间引燃了更多被压抑的猜测与联想。有人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声音发颤:“怪不得!怪不得去冬那么干冷,雪都没下几场!今年开春,这雨更是贵如油,一滴都不见!井水都下去一截了!这可不是老天爷发怒的兆头?”

  另一个立刻补充,语气里满是愤懑与宿命感:“何止是天时!年前那些差役来催杂税,那副凶神恶煞、恨不得把咱骨头缝里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出来的模样,你们忘了?这难道不是人祸?天灾人祸,这都凑一块了!”

  还有人左右看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神秘兮兮地道:“你们还记得年前来过的那个货郎孙七不?他说的那些洛阳城里的事……那些公侯贵人们,拿蜂蜡当柴烧,拿锦缎当帐篷……穷奢极欲啊!老天爷在天上看着,能舒坦?能不降下点警示?”

  这些平日里零散的、令人隐隐不安的记忆碎片——反常的气候、凶恶的胥吏、遥远的奢靡传闻——此刻,在“异星犯紫垣”这个充满了神秘、权威与不可知力量的话题串联与催化下,仿佛突然找到了一个终极的、令人恐惧的、似乎能解释一切困苦根源的“答案”。它们彼此印证,相互发酵,迅速编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预示着种种不祥的网,将井台边每一个妇人的心,都牢牢笼罩其中。打水的动作慢了,浆洗的声音轻了,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驱之不散的阴霾。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与对未知命运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井中升起的冰冷水汽,弥漫开来,随着她们各自归家,悄然渗入李家堡的每一个院落,每一扇门扉。

  流言,尤其是这种关乎“天意”、“天命”的流言,在缺乏其他信息渠道、生活被牢牢禁锢在土地与赋税之间的乡野,其传播速度与渗透力,远超任何官府的布告。它如同初春田间那些生命力顽强的、在干旱土地上依然能悄然滋生的杂草,迅速从妇人聚集的井台河边,蔓延至村巷阡陌,最终,钻进了男人们劳作的田间地头,与泥土、汗水、以及对收成的忧虑混杂在一起。

  歇晌时分,日头略微偏西,有了些许暖意,但风依旧干冷。几个同李守耕家田地相邻的汉子,聚在田埂一处稍稍背风的土坡后,就着瓦罐里冰凉的井水,啃着硬邦邦的、掺了麸皮的粟米饼子。话题在短暂的沉默后,自然而然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转到了近日村中这最令人不安的传闻上。

  一位与李守耕年纪相仿、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姓陈,蹲在地上,用一根枯草棍无意识地划拉着脚下干裂的泥土,划出一道道凌乱的白痕。他咽下一口干硬的饼子,喉结滚动,忧心忡忡地开了口,声音因干渴和忧虑而沙哑:“守耕老弟,你是个实在人,你说说……东头韩老先生,那是咱堡子里,不,怕是咱这十里八乡,顶有学问、见过世面的人了。他看的星象,说的那些话……怕不是空穴来风吧?十有八九,是看出了些门道。”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想从那一片混沌中看出什么端倪,眼神里是深深的困惑与畏惧:“这异星……冲了帝星,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戏文里都唱,‘荧惑守心’,是要死皇帝的!这‘星孛犯紫垣’,就算没那么厉害,可也绝不是吉兆啊!会不会是……预示着朝廷里头,要出大乱子?皇上身边,进了奸臣?或者……是要动刀兵,起战祸了?再不然……就是老天爷要降下大灾荒,惩罚咱们?”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闻言脸上也变了颜色,接口道:“陈老哥说得是。我也听我姥娘说过,早年她经历过一次大旱,旱得河底都能跑马,就是头一年,有人说看见扫把星了。这……这该不会应到今年吧?咱这春上,可是一滴雨都没见着啊!”

  李守耕一直默默蹲在一边,就着凉水,费力地咀嚼着粗粝的饼子,没有说话。他本性是极务实的人,信奉的是“眼见为实,出力吃饭”,对这类玄之又玄、看不见摸不着的“天象”、“谶语”之说,向来是半信半疑,觉得那是读书人、或者闲得发慌的人才会琢磨的东西。种地靠的是力气、节气和雨水,跟星星有什么关系?然而,这接连几年的现实,早已将他那点朴素的、基于土地经验的信心,消磨得摇摇欲坠。沉重的租调,一年重过一年,像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豪强张家的欺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年关时胥吏那副敲骨吸髓的嘴脸、家里几乎被搬空的粮囤和钱匣……所有这一切实实在在的困苦、不公与无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尽头。此刻,这“异星犯紫垣”的天象之说,仿佛一道突然出现的、幽暗的缝隙,为他心头积压的所有愤懑、恐惧与无助,找到了一个可以投射的、冥冥中的、无法抗拒也无法辩驳的“缘由”。这缘由来自至高无上的“天”,而非他所能理解、所能抱怨的官府、胥吏或豪强,这反而让他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莫测命运的无力与恐惧。不信,那眼前的艰难如何解释?信了,那未来的灾祸又将如何承受?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从腰间摸出旱烟袋,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将烟锅在粗糙的拇指上按实。然后划着火镰,凑到烟锅上,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些许麻痹般的暖意,却驱不散眉宇间那越皱越紧的、化不开的愁结。

  蹲在一旁、早已竖起耳朵听的李茂,见父亲只是闷头抽烟,脸上阴云密布,忍不住插嘴问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灾祸既恐惧又有些扭曲的好奇:“爹,陈大伯说得……要真是那样,闹了灾荒,或者打起仗来,咱家……咱家可咋办?往哪儿跑?还能有活路吗?”

  李守耕正被心头翻腾的焦虑与无名火炙烤着,闻言猛地抬起头,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布满了血丝,带着连日劳累和心中积郁的烦躁,低声呵斥道:“干你的活去!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少听这些没影的浑话!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轮得到你瞎操心?”但呵斥的声音,明显缺乏往日的底气和力度,尾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透出的不是严厉,而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被触及痛处的焦躁与更深的不安。他挥挥手,像是要驱散什么不祥的东西,也像是要打断这令人窒息的话题。

  就连平日里在村中颇有威信、负责传达官府政令、调解邻里纠纷的里正王福,这几日例行在村里巡查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弥漫的、压抑的恐慌气氛。有胆大的村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旁敲侧击地问起对韩老先生观星的看法,对天象的传言有何说法。王福停下脚步,那张惯常严肃、刻板的脸上,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嘴唇抿了抿,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并未像往常处理“妖言惑众”或“聚众滋事”那样,立刻板起面孔厉声训斥,或将人扭送见官。他只是含糊其辞地、用一种近乎敷衍的官腔,瓮声瓮气地说道:“天意高远,玄机莫测,非我等草芥小民所能窥测,妄加揣测,徒乱人意,甚或招致无妄之灾。尔等……还是各安本分,勤于稼穑,莫要私下妄议天象国事,徒增烦恼,也给我招惹是非。”说罢,便背着手,匆匆走开了,脚步竟有些仓皇。这种近乎默许、甚至带着几分避之不及的暧昧态度,如同在流言的火苗上,又悄悄浇了一勺油,无形中给“星象不吉”的说法,披上了一层更加可信、也更为骇人的外衣。连里正大人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言,这不是更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吗?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在春日干旱的田野和低矮的村落上空,悄然加剧,无声地蔓延、发酵。

  李丰(时和岁丰)如同一个冷静的、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沉默地、细致地观察着这一切的发酵与演变。他每日跟随父亲下地,听着田间地头那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具体的窃窃私语;他出入家门,感受着母亲与邻居交谈时那份欲言又止的惊惶;他站在清冷的院子里,仰望着那片引发无数恐慌的星空,心中却是另一番明澈如镜的认知。

  凭借其超越这个时代千余年的知识结构,他清楚地知道,所谓“异星犯紫垣”、“星孛入紫宫”,极大概率只是一种正常的天体运行现象。或许是某颗轨道周期较长的彗星(即“孛星”或“扫把星”)运行到了靠近北极星(紫微垣区域)的星空背景;或许是火星(荧惑)、土星(填星)等行星,在复杂的视运动过程中,运行到了紫微垣天区附近;甚至可能只是特定气象条件下,大气扰动造成的星光闪烁、视觉偏差,或是某颗变星亮度发生了正常变化。在缺乏系统天文观测、科学认知的古代,尤其是“天人感应”学说盛行、将天象与人间政治祸福紧密挂钩的时代,这类相对罕见或位置特殊的天象,极易被敏感的文人士大夫、乃至稍有知识的民间观察者,附会为上天“垂象示警”,与帝王德行、朝政得失、国家治乱、兵灾饥荒等重大事件强行关联。韩老先生所学的,大抵也是这类掺杂了大量谶纬迷信的星占之学,其观测结论,自然充满了主观的忧惧与预示。

  然而,他更深切地体会到,这种基于错误认知的“星象凶兆”流言,之所以能在短短数日间,拥有如此强大而顽强的生命力,如同野火燎原般迅速渗透、发酵,并搅动整个李家堡乃至周边村落的人心,其根源绝不在于星空之上那点微弱的光影变化,而在于脚下这片土地之上,现实生活的极端艰难、毫无希望,以及人们对不确定的未来,普遍存在且日益浓厚的悲观、甚至绝望的预期。沉重的赋役如同绞索,一年紧过一年;豪强的压迫如同阴影,无处不在;气候的反常、春旱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晋廷一统未久,表面“太康”之下暗流涌动的种种传闻(如货郎所述),更增添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所有这些实实在在的苦难与压力,早已将李守耕这样的底层自耕农,变成了惊弓之鸟,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与无力感。他们对现状不满,对未来恐惧,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改变、可以控诉、可以依仗的途径与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来自“上天”的、非常规的、神秘的“迹象”,无论其本身多么荒诞不经,都会被这群惊惧不安的心灵敏感地捕捉、本能地放大、并急切地赋予某种能够“解释”自身苦难的、超越性的意义。它成了一个绝佳的、集体性焦虑与恐惧的宣泄口和承载物,将分散的、个体的无助感,凝聚成一种弥漫的、具有某种“共识”的恐慌氛围。韩老先生那有限的观测、凝重的神色和“不可说”的沉默,恰如一根干燥的、充满忧患意识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这片早已积满焦虑干草的土地。

  他看到,父亲李守耕虽然嘴上严厉斥责李茂,勒令家人“少听这些没影的话”,但他自己眉宇间的忧虑之色,却一日浓过一日。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次数明显增多,一袋烟常常抽到烧手也浑然不觉,只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或龟裂的田地出神,那眼神空茫而沉重。母亲张氏,白日里摇动纺车时,那“吱呀”的规律声响中,会不时地、突兀地停顿下来。她停下纺锤,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似乎永远也晴朗不起来、吝于降下甘霖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透过那层灰霾,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巨大的灾厄阴影,正缓缓压向这座脆弱的小院。就连平日最为跳脱、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茂,这几日也明显沉默了许多,下地干活时,不再像往常那样东张西望、时不时捉个蚂蚱,而是常常不自觉地停下锄头,仰起头,望着高远莫测的天空,眼神里充满了与这个年龄不符的茫然、以及一丝被大人们恐慌情绪传染的、对未知的畏惧。整个李家堡,乃至整个河畔的村落,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等待某种未知而可怖厄运降临的紧张氛围所笼罩。往日春耕时节应有的、那种面对土地与生长的、艰辛却蕴含希望的生猛活力,被这种悬而不决的、来自“天意”的恐惧感,稀释、压抑得无影无踪。人们交谈时,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眼神游移,笑容罕见,连鸡鸣狗吠,似乎都少了往日的生气。

  夜幕再次无声地降临,吞噬了白昼最后一丝天光。没有月亮,夜空是纯粹的、天鹅绒般的墨黑底色,无数星辰如同被随意抛洒的碎钻,冰冷、璀璨、亘古不变地镶嵌其上,银河宛如一道朦胧的光雾,横亘天穹。李丰独自站在自家清冷的小院里,仰头望去。夜风带着尚未褪尽的寒意,拂过他的脸颊。苍穹浩瀚,星汉灿烂,以他有限的、未经专业训练的眼光,根本无法从这亿万颗星辰中,准确分辨出哪一片是传说中的“紫微垣”,更无从寻觅那可能引起韩老先生忧惧的、所谓“光色有异”的“孛星”或“异星”。这片星空,千百万年来,或许一直如此沉默地俯瞰着大地上的生灵,见证着王朝更迭、人世沧桑。但此刻,在这片被沉重赋税、豪强欺压、干旱威胁以及“天象示警”流言所笼罩的土地上,在这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映照下,这原本壮丽、宁静的星空,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诡异、不祥的、充满压迫感的色彩。每一颗闪烁的寒星,似乎都成了一只只冷漠窥视的眼睛;每一条星光的轨迹,仿佛都暗含着某种关乎生死祸福的、令人战栗的密码。

  村东头,韩老先生那座孤零零的小土屋的窗户里,依旧透出那点微弱而执拗的、如风中残烛般的昏黄灯光。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那一点光,显得如此孤独,又如此醒目。老人或许仍旧佝偻着身子,就着那盏油灯,翻阅着那几卷早已被翻烂的、充斥着星图与谶语的残简;或许,他仍坐在那冰冷的竹椅上,仰着头,用那双昏花却执拗的老眼,试图从浩瀚无垠、冷漠运转的星空中,解读出关乎家国命运、世道兴衰的、那渺茫而沉重的“天机”。他的沉默,他的凝重,他那“不可说”的讳莫如深,如同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潭中的石子,在这闭塞的李家堡,这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微观社会生态中,激起了远超其本身质量的、层层扩散、不断叠加放大的焦虑与恐慌的波澜。

  这“星象之说”,本身并未带来任何即时的、可见的、如刀兵或旱魃般的灾难。但它却像一剂慢性的、无色无味的毒药,悄然侵蚀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本就所剩无几的、对“太平年景”的信心,对“勤勉劳作便可安身立命”的信念,以及面对困境时最后那点残存的勇气与韧性。它在每个人心头,都投下了一片巨大而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这片阴影,与田间龟裂的缝隙、与家中空荡的粮囤、与对胥吏催逼的记忆、对豪强张家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却令人窒息的网。它如同一道细微却深及骨髓的裂痕,出现在太康四年这个本应充满泥土芬芳与生长希望的早春,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预示着:某种维系着这个王朝底层社会脆弱平衡的、名为“顺从”与“忍耐”的心理防线,或许正因这内外交困的压力与对“天意”的恐惧,而悄然松动,濒临崩溃的边缘。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并未因流言的稍有平息而消散,反而如同这春日的阴云,在村庄上空,在每个人心头,不断凝聚、堆积、盘旋,沉甸甸地,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也不知将以何种形式爆发的、第一道撕裂一切的闪电与惊雷。

  有时候,对未知灾祸的、持续不断的、悬而未决的恐惧,其对人心的煎熬与摧残程度,甚至远超灾难本身那猛烈却直接的打击。

  太康四年的早春,就在这片关于天象的窃窃私语、以及由此滋生、发酵、弥漫开来的、日益浓厚且无法驱散的集体性不安与恐慌中,缓缓地、沉重地拉开了它灰暗的序幕。田间的麦苗,仍在依循着古老的自然法则,挣扎着、顽强地从干硬的土地中探出羸弱的绿意。但人们的心中,那曾经对丰收的期盼、对年景的祈祷,却已悄然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为想象中可能降临的、更可怕的荒芜、战乱与动荡,提前腾出的一片巨大而冰冷的、充满绝望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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