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达成,第二天的股东会和董事会都比想象中的顺利,顾知意也如愿坐进了那间她梦想中的办公室。
上次来顾建国的办公室时,顾知意还是个懵懂的小孩,那时她最喜欢坐在顾建国的转椅上完转圈圈的游戏,而顾建国只能无奈地跑去茶几那边办公。
那时顾建国刚刚建成这栋七层高的办公楼,他选了顶层最角落处
顾建国的办公室面积很大,但陈设却不多,除了一副接待客人用的沙发茶几,就只有一张宽大的枣红色办公桌,桌上除了一台电脑外,桌面上还散乱地堆着一些文件,桌子的边缘已经被磨损得掉了漆,露出底下的白色木纹来。
而现在,这间办公室属于顾知意了。
顾知意坐进顾建国那把棕色的皮质转椅里,从这个角度,可以俯瞰整个顾氏集团的园区。顾知意凝视着一排排灰色的厂房有些出神,这个位置,是她梦寐想要坐上去的,只是真的坐进去,她才发觉这把椅子并不那么舒适。
“顾小姐,有件事我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一下的,去年顾氏集团的净利润下滑了37%,已经快要跌破五个点,只勉强完成了对赌指标,如果今年继续下滑的话,势必将会触发业绩补偿条款。现在既然你已经得到了顾氏集团最高的权力,我劝你还是多把心思放在公司的发展上,不然到那时,你靠着苦心争来的顾氏集团,恐怕是个负资产。”
那天白宵宁最后留给她的话始终回响在她耳边,让顾知意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她已经研究过顾建国与阿尔法投资签订的业绩对赌协议,在阿尔法投资退出前,顾氏集团需要每年实现不低于5%的净利润,否则在没能完成净利润指标的第二年三月前,作为大股东的顾建国,要将个人持有的5%股份无偿转让给阿尔法,若第二年仍完不成,第三年无偿转让的股份将上升到10%.而一旦净利润跌至负数,顾建国将要按照年化8%的收益,回购阿尔法投资的所有股份。
四年前阿尔法投资是按照5个亿的估值做的投资,也就是说,如果公司开始亏损,顾建国将面临自掏腰包一个多亿的压力。如果顾知意决定接手顾建国的股东权利,那势必也要承载顾建国的回购压力。
对赌协议谈不上公平,但也是那个时间节点下的常规条款,在上市飞升的大饼诱惑下,不知有多少实控人大笔一挥签了下来,只是时也命也,当初的闪光绶带,如今成了缠在他们脖颈上的一道催命绳索,将他们死死勒住。
联想起车间里看到的那台落了灰的饲喂机,顾知意知道,白宵宁的担忧有迹可循,为了尽快掌握顾氏集团的状况,顾知意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让敖安妮给自己做一份财务简报,分析顾氏集团近几期各项财务指标的变化。
敖安妮一脸为难,叙述了一堆人手不足、系统维护之类的困难,核心逻辑就是活儿可以干,但时间要排在一周后。
顾知意知道她是蒋亚楠的人,故意给自己碰了一个软钉子,她也并不惯着,直接给敖安妮下了DDL,不管她用什么办法,第二天上班之前,如果不能将报告放在自己的桌面上,她就将手上的工作都移交给财务部的副总肖佳,什么时候交上来报告,什么时候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最终敖安妮还是及时给她交上来了,只是满满当当几十页纸,冗余又琐碎,几乎没有太多信息的加工,找不到重点,读来实在费神,但聊胜于无,顾知意只得硬着头皮先看起来。
顾氏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本身并不实质开展具体业务,是当初为了满足上市标准而搭建的控股公司,而原本的核心资产顾氏畜牧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则成为了它的全资子公司。作为顾氏集团的主业,时至今日,顾氏机械也是顾氏集团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除此之外,顾氏集团旗下还有几家涉及国际贸易、材料研发和咨询服务的子公司,但体量都不大,不可与顾氏机械同日而语。
机械制造行业是典型的重资产行业,投入高,账期长,且季节性波动强,对外部融资的依赖性也高,除了银行外,融资租赁也不少做,整体财务成本高企不下。虽然顾知意对这些早有预期,但直到真的完整看到了公司财报,顾知意才明白,顾氏集团的现金流情况,比自己预想的更加糟糕。
从去年初开始,顾氏集团的收入就一直在呈波动下滑,
难怪白宵宁如此迫切要出面维稳,顾建国的情况已然对顾氏很不利,这个时候的顾氏已经很脆弱,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一旦蒋亚楠出走,断掉一部分资金,顾氏集团紧绷的弦也会骤然断掉。
顾知意要从蒋亚楠手中夺过顾氏,让她滚蛋,但她不能毁了顾氏,相反地,她要比蒋亚楠做得更好,甚至比顾建国做得更好,她要让顾氏在她的手中再上一个台阶,她要让顾建国醒来的那天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将顾氏交到自己手中。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实现的愿景,眼下的顾知意的首要目标是,止住下滑的利润率,避免触发业绩补偿条款。
好在拆分各家子公司的财报来看,除了顾氏机械,几家轻资产运营的子公司倒是能够自负盈亏,没有拖累集团。
只是顾氏机械占比实在是太大了,如果不能够改善顾氏机械的现状,实在难以扭转整个集团下滑的趋势。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将顾知意的思绪拉回,门本就是开着的,来人一边敲门一边探进了半个大脑袋。
“顾总,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顾知意将头从冗长的报告中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是那天那个跟在魏志强身边的那个愣头青,多亏了他的及时想起大兴银行要上门做贷后检查,才让顾知意避免了落入蒋亚楠的陷阱里。
“喔,是你呀,有什么事情吗?”
愣头青自我介绍道叫做莫阳,是半年前新来的管培生,分在了董事会办公室轮岗,一个月前安排他给顾建国做秘书,没想到刚上岗没多久,顾建国就出了事,他刚刚上手的工作也没了。听说顾知意要接顾建国的职位,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顾知意毛遂自荐,看能不能接着给顾知意当秘书,只可惜那天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我不需要秘书,你去让人力给你安排轮别的岗位吧。”
顾知意耐心地听完,干脆地地拒绝,她自理惯了,并没有找个秘书的打算。
莫阳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他还不肯轻易放弃。
“顾总,您能不能给我机会?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份offer,我妈高兴得不得了,跟街坊邻里到处宣传了一圈,这个时候被开掉,我实在是没脸回去面对她……”
莫阳絮絮叨叨地说着,听得顾知意脑仁疼。
“停!我什么时候说要开除你了,我是说让你去找人力,给你安排个别的差事。”
顾知意最怕啰嗦的男人,更怕听不懂话的男人。
“顾总,哪里还有别的岗位呀,其他管培都已经定完岗了。”莫阳哭丧着脸,“顾氏集团的人事已经冻结三个月了,人员只进不出,您要是不要我,我就只能去车间打螺丝了。我也不是不能打螺丝,只是我妈一直对我寄予厚望,去打螺丝的话我真的没法跟我妈交代……”
见莫阳又要瘪着嘴开始念经,顾知意赶紧止住了他。
“好了好了,给我一份你的简历,我回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岗位,让人力给你留个坑。”
“好嘞。”莫阳喜上眉梢,马上递上一页A4纸。
顾知意接过的时候,瞟了一眼。
“你是财大毕业的?还考过了CPA和法考?”顾知意有些意外,这个背景对于秘书岗位实在是有些over qualified(指过于优秀而超出职位要求),“怎么不去金融机构,跑到我们这种实体公司来做管培,不觉得委屈么?”
难怪一向挑剔的顾建国,能允许一个应届生来给他做秘书,如果顾知意没记错的话,上一个毫无经验就能给顾建国做秘书的,还是蒋亚楠。
“现在财经院校的就业行情就这样,也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有份工作就不错了。”莫阳有些讪讪地挠了挠他的大头,“况且,我读书的时候就在图书馆看到过顾总的自传,他能闭着眼睛,仅凭手触摸金属表面的打磨痕迹,就判断出工艺是否达标;他能从一台运转的机器发出的声音里,听出某个轴承的细微异常,这样的工匠精神多么难得!还有他曾经在国外的展会上说的那句话,‘我办企业,不只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我们中国农民用便宜的价格,用上世界最好最先进的一流设备’。能在这样有理想有坚持的企业家身边工作,我觉得很荣幸!”
莫阳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
顾知意哑然,有一阵顾建国学着朋友跟风出书,书是别人代笔的,最终也只自费发行了一小批,没想到竟进了高校的图书馆,机缘巧合,又被莫阳这个愣头青读到了,还奉为圭臬。
但顾知意实在不忍心打碎一个青年的崇高信仰,这本自传背后的故事,在嘴边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