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山的雾一到冬月就懒得出门，像块浸了水的棉絮裹在山坳里，连火塘的烟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钻出去。岩老爹把黑陶茶罐往三脚架上一搁，罐底在火炭上“滋滋“打滑，惊得蹲在旁边的木果猛地蹦起来，手里的茶籽撒了半筐。
“慌啥？“岩老爹眼都没抬，枯树枝似的手指捻起颗茶籽，“当年你娘生你时，我烤着茶呢，罐底烧裂了都没手抖。“木果挠着后脑勺嘿嘿笑，辫梢上的红绒球跟着晃，把落在炭灰里的茶籽一粒粒捡回来，吹得比自家姑娘的花头帕还干净。
火塘边早围了半圈人。而噶婶娘纳着鞋底，线穿过布面的“嗤啦“声比木柴噼啪还响；小阿妹抱着竹筒打盹，口水顺着筒沿滴在火塘边，冒起串白气；最闹腾的是几个半大孩子，围着装茶叶的竹筛疯跑，惊得筛里的春茶末子飞起来，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金子。
“百抖茶，抖不够，苦水能把肠子锈。“岩老爹突然开口，把茶罐从火上拎起来，手腕轻巧地一旋，罐里的茶叶就跟着打了个转。木果赶紧凑过去学样，刚把茶罐端起来，手就被烫得“哎哟“直叫，茶叶撒了满火塘，腾起股青烟呛得人直咳嗽。
而噶婶娘笑得手里的针线都扎了指头：“木果这手抖得，像是被马蜂蛰了腚！当年你爹烤茶，能一边抖罐一边数到一百，数错了要罚三碗苦酒呢。“木果的脸腾地红成炭火，蹲在地上扒拉火塘里的茶叶，指缝被烫出好几个红点，倒比茶罐上的土陶花纹还热闹。
岩老爹慢悠悠往罐里添新茶，指尖在茶叶里翻搅，像在挑拣地里的谷粒。“这茶得用头春的芽头，带点露水气的最好。“他抓起把茶叶往阳光下举，银毫在光里闪闪发亮，“你看这绒毛，像不像刚出生的小娃子的胎毛？太嫩了经不住烤，太老了又烤不出焦香，就得这半大不小的，才有嚼头。“
孩子们早忘了打闹，扒着竹筛眼巴巴瞅。最小的勒勒流着鼻涕问：“爷爷，为啥非要抖一百下？少抖十下会咋样？“岩老爹把茶罐架回火上，手腕开始有节奏地颠动，罐里的茶叶“沙沙“作响：“少抖一下，寒气去不尽，喝了要拉三天肚子；多抖一下，焦气太重，能把舌头烫出燎泡——当年你三叔公就不信邪，非要多抖五十下，结果那茶苦得能蘸着吃黄连。“
木果蹲在旁边数得认真，数到七十突然打了个喷嚏，数到九十又被飞进火塘的火星吓了跳，最后挠着头说：“好像...好像抖了一百零八下？“而噶婶娘笑得直拍大腿：“傻小子，这是烤茶不是念经，多抖八下，怕是要把山神爷的茶瘾勾来了！“
茶罐渐渐透出焦糖色的光，岩老爹突然把罐往火塘边一挪，耳朵凑过去听。罐里的茶叶“噼啪“轻响，像春雨打在芭蕉叶上。“听着没？“他朝木果抬下巴，“这是茶叶在喊'够了够了'，再烤就成炭疙瘩了。“木果赶紧把耳朵贴过去，被烫得直缩脖子，逗得孩子们笑成一团，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
冲茶的沸水早就在铜壶里翻腾，岩老爹拎起茶壶的手稳得像山涧里的石头，沸水“哗啦“冲进茶罐，腾起的白汽裹着焦香漫开来，连角落里打盹的小阿妹都猛地抬起头，鼻子嗅得比小狗还灵。“第一泡的焦香最好，岩老爹把茶汤倒进行商嘎瓦的碗里，腾起的热气里，仿佛能看见茶叶在跳舞。
最好的茶敬客人。
第二泡的茶汤红得像琥珀，倒进粗陶碗里还冒着热气。木果抢着端起一碗，被烫得直跺脚，舌头伸得老长，却舍不得放下：“香！像...像烤焦的蜂蜜，还有点太阳晒过的味道！“而噶婶娘抿了口，咂咂嘴说：“比你上次烤的强多了，上次那茶苦得，我家老母鸡喝了都不下蛋。“
孩子们捧着小碗小口嘬，眉头皱得像核桃，却舍不得吐出来。勒勒含着茶汤说：“苦...可是苦完了有点甜，像山里的野葡萄。“岩老爹摸了摸他的头：“这就对了，日子就像这百抖茶，不颠颠晃晃烤一烤，哪来的后味？“
火塘里的炭渐渐转红，茶罐又被架上去。这次换木果来烤，岩老爹在旁边盯着，像教小娃走路似的拽着他的手腕。“抖的时候要画圆，像给山神爷作揖。“木果的胳膊僵硬得像晒硬的竹子，抖到五十下时手开始发酸，茶叶在罐里东倒西歪，像群喝醉的蚂蚱。
“没劲了？“岩老爹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当年我跟你爷爷学烤茶，抖得胳膊肿成竹筒，照样抖够一百下。这茶性烈，你软它就硬，你硬它就服帖。“木果啃着蛮茎，突然把罐子往火上一凑，手腕猛地加速，茶叶在罐里“呼呼“转得欢，倒比刚才像样多了。
暮色漫进寨子时，火塘边的茶碗换了一轮又一轮。而噶婶娘带来的腌菜被吃得精光，孩子们的小肚子鼓得像装了茶籽的竹篓。岩老爹望着木果终于像模像样的抖罐动作，突然唱起了老调子，歌声混着茶香飘出竹楼，惊得雾里的月亮都探出半张脸来。
“你听，“岩老爹停了歌声，指着窗外，“山风都在夸你呢。“木果的脸红扑扑的，手里的茶罐转得更欢了，罐里的茶叶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山风，也像在应和着这满寨的暖。火塘的光映着每个人的脸，茶汤在碗里晃出细碎的金波，把阿瓦山的冬夜，烘得比春天还暖和。
后半夜的火塘最是贴心，炭火烧成了金红色，不烫人却暖得扎实。岩老爹把茶罐往三脚架上挪了挪，木果蹲在旁边打盹，口水顺着下巴滴在炭灰里，惊起一小撮飞灰，倒像是给茶罐行了个礼。
“醒醒！“而噶婶娘用鞋底轻轻敲了敲木果的脑袋，“你岩老爹带着澜沧江的船老大来了，正等着尝你的百抖茶呢。“木果猛地蹦起来，辫梢的红绒球差点甩进火塘，手忙脚乱去摸茶筛，却把岩老爹刚挑好的春茶扒了一地。
“慌啥？“岩老爹的声音从竹楼外钻进来，带着江风的潮气，“当年我在船上烤茶，浪头把船摇得像筛糠，照样抖够一百下。“他身后跟着个黑瘦的汉子，正是船老大，手里拎着个藤盒，打开一看，是几块半透的黄冰糖，“给茶添点甜，省得你们山寨的茶苦得能腌咸菜。“
木果脸涨得通红，抓着茶罐就往火上凑。这次他学乖了，先把茶罐在手里焐热，再往里倒茶叶，指尖捏着罐沿轻轻晃，活像抱着只刚出壳的小鸡。船老大蹲在火塘边笑：“后生这动作，像是怕茶叶咬手哩。“
岩老爹往火里添了块松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把茶罐映得透亮。“百抖茶讲究'三火三凉'，“他慢悠悠说，“第一火烤出青气，得猛；第二火逼出焦香，得匀；第三火锁住暖性，得柔。“说着往木果手里塞了根细竹棍，“数着，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木果攥着竹棍开始数，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茅草：“一...二...三...“数到二十七，突然被船老大的喷嚏吓了一跳，数成了“二十九“，引得满屋子人笑。而噶婶娘笑得手里的鞋垫都掉了：“傻小子，漏了个二十八，这茶喝了怕是要走八步歪路。“
茶罐渐渐发烫，茶叶在罐里“沙沙“翻涌，像一群小虫子在跳踢踏舞。木果的胳膊开始发酸，手腕转得越来越慢，额头上的汗滴进罐沿，“滋“地化成白汽，倒像是给茶叶加了点露水。“撑住！“岩老爹拍着他的背，“当年我在怒江边上烤茶，胳膊被蚊子叮了三十个包，照样抖得稳！“
数到第九十九下时，木果的手突然一歪，茶罐差点掉进火塘。岩老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手腕轻轻一旋，正好凑够一百下。“这叫'借劲'，“他把茶罐往火边挪，“烤茶不是硬撑，得顺着胳膊的劲，就像撑船得顺着水势。“
船老大早等不及了，抢过铜壶就往罐里冲沸水。白汽“轰“地冒起来，带着股焦香漫了满竹楼，连梁上的燕子都探出头来，歪着脑袋像是在闻。第一泡茶汤倒在陶碗里，递给船老大，船老大咂咂嘴：“这茶魂够烈，像是阿瓦山的性子。“
第二泡倒进粗陶碗，红亮的茶汤里浮着层细沫。船老大捏了块冰糖丢进去，冰糖“咕嘟“翻了个身，甜味混着焦香漫开来。他喝了一大口，突然皱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先是苦得舌头打卷，接着焦香往鼻子里钻，最后嗓子眼里冒甜，这滋味...比澜沧江的浪头还多拐几个弯！“
木果刚松了口气，就见勒勒举着个豁口的碗跑进来，碗里盛着半块烤红薯：“爷爷，用茶泡蛮茎，比蜂蜜还甜！“大家凑过去看，蛮茎在茶汤里泡得发胀，咬一口，焦香混着甘甜，竟把茶的苦底衬得格外清透。岩老爹笑着说：“这是阿瓦山的'茶泡饭'，当年闹饥荒，就靠这填肚子呢。“
天快亮时，竹楼外飘起了细雨。船老大要赶早班船，岩老爹往他包里塞了两包烤好的茶：“路上喝，解解江风的寒。“船老大掏出个牛角哨子递给木果：“下次去澜沧江，吹这哨子，我教你在船上烤茶，让浪头给你数着数。“
木果捏着哨子送他们到寨口，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船老大回头喊：“后生，你那茶抖到第九十九下时，我数着哩，比我船上的锚链还稳！“木果突然红了眼眶，攥着哨子往回跑，辫梢的红绒球在雨里跳得欢，像颗不肯歇脚的火苗。
火塘边的茶还没凉透，而噶婶娘正给小阿妹梳辫子，嘴里哼着老调子：“抖啊抖，抖掉寒气九十九；烤啊烤，烤出暖香一百遭。“小阿妹的头发上沾着茶末子，像撒了把碎星星，她举着木果的茶罐学样，罐底磕在火塘边“当当“响，倒像是在给调子打节拍。
岩老爹往火里添了最后一块炭，望着木果收拾茶筛的背影笑。这后生的手抖得还不稳，数得还不准，可那茶里的焦香，已经有了阿瓦山的暖。雨打在竹楼顶上“噼啪“响，混着远处隐约的抖罐声，像首没谱的歌，在阿瓦山的晨雾里，慢悠悠地飘。
晌午的日头把寨子晒得发蔫，只有火塘边还聚着人。木果蹲在三脚架前，面前摆着三个茶罐，分别贴着“春茶““夏茶““秋茶“的竹片，活像在给茶叶开比武大会。
“赌两包腌菜！“隔壁寨的阿黑拍着胸脯，“我爹烤的秋茶，焦香能飘到澜沧江！“木果梗着脖子：“我爷爷说，春茶的银毫烤出来，比你家腊肉还香！“勒勒举着个竹筒当喇叭：“我押木果哥赢！他抖罐时，蝴蝶都往茶罐上落！“
岩老爹蹲在旁边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比就比，“他磕了磕烟灰，“但得按老规矩来——蒙上眼，光凭手感和声响，烤出最地道的百抖茶。“二婶娘赶紧找了块青布，往两个后生眼上一蒙，布角垂下来，倒像是给他们戴了顶滑稽的帽子。
阿黑先上手，抓着茶罐就往火上怼，茶叶在罐里“哗啦“响，像是在打架。木果听见岩老爹轻轻咳嗽了两声，想起爷爷说的“春茶要柔烤“，指尖捏着罐沿慢慢晃，动作轻得像在给小娃拍嗝。
“听！“而噶婶娘突然喊，“木果的茶在'说话'呢！“大家屏住气，果然听见木果的茶罐里传来细碎的“噼啪“声，像春蚕食桑；阿黑的茶罐里却是“咚咚“响，像是石头滚下坡。
蒙眼布摘下时，阿黑的脸比炭还黑——他的秋茶烤焦了，罐底结着层黑渣；木果的春茶却泛着油亮的褐红色，焦香里裹着股清甜味。勒勒抱着木果的腿喊：“赢啦！赢啦！阿黑哥的茶能当墨锭写字啦！“
阿黑梗着脖子不肯服：“再来！比解腻！“他从背篓里掏出块肥腊肉，油汪汪的闪着光，“谁的茶能把这肉的腻刮掉，谁才算真赢！“木果咬着牙，把刚烤好的春茶冲了两碗，茶汤红得像琥珀。
大家围着看阿黑和木果比赛吃肉喝茶。阿黑咬了口腊肉，腻得直皱眉，灌了口自己的焦茶，脸皱得更紧：“像喝了口炭灰水！“木果慢慢嚼着肉，喝口自己的茶，喉结动了动，咂咂嘴：“肉香和茶香缠在一起，像藤子绕着树！“
而噶婶娘笑得直抹眼泪：“阿黑这哪是烤茶，是把茶叶扔进火塘烧柴呢！“阿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突然抓起木果的茶罐：“再教我最后一次！就一次！“木果的辫梢红绒球跳了跳，抓着他的手往火上凑：“你看，手腕要像荡秋千，顺着劲...“
夕阳把两个后生的影子拉得老长，抖罐声“沙沙“地混着笑闹，惊飞了茶树上的麻雀。岩老爹蹲在火塘边，看着茶罐里翻腾的茶叶，突然想起年轻时跟老父亲学烤茶的光景——那时他也总烤焦，父亲就用烟杆敲他的手，说“茶是山的魂，得哄着，不能逼着“。
暮色漫进火塘时，阿黑揣着两包木果烤的春茶往回走，背篓里还多了个新茶罐。“明年开春，我再来比烤春茶！“他回头喊，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到时候...带我爹腌的酸笋来！“木果举着茶筛挥手，红绒球在暮色里晃成颗小火星。
火塘的炭渐渐转凉，而噶婶娘把最后一碗茶汤倒进喂猪的石槽：“让老母猪也尝尝百抖香，来年多下几个崽。“勒勒抱着空茶罐转圈，罐底在石板上磨出“咯吱“声，像在数着今天的乐子。
岩老爹望着竹楼外的茶林，夜色里的茶树像蹲在地上的老人，沉默却暖和。他知道，阿瓦山的百抖茶，抖的哪里是茶叶，是后生的性子，是日子的暖，是把苦熬成甜的念想。火塘边的抖罐声还在响，混着远处的虫鸣，像首没唱完的歌，在山坳里，慢悠悠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