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欣弥在崖边竖起木牌时,布谷鸟正落在新栽的茶树上啼叫。他用炭笔在木牌上写“布朗山”三个字,笔画被山风刮得微微发颤,倒像是布谷鸟的尾羽在纸上扫过。阿楚抱着念安站在旁边,孩子的小手正抓着她鬓边的迎春花,花瓣簌簌落在木牌上,添了点活泼的黄。
“这名字好,”阿楚轻声说,“布谷鸟叫的时候,正是种稻种茶的时节,听着就踏实。”易欣弥放下炭笔,接过念安掂了掂,小家伙已长了不少肉,胳膊腿像刚剥壳的笋子,又白又嫩。“等他会说话了,先教他认这三个字,”他蹭了蹭孩子的脸蛋,“让他知道,这山是他爹和叔伯们刨出来的家。”
山脚下的平坝里,后生们正用昆弥人教的法子犁地。两头黄牛拖着木犁,在黑土里划出深深的沟,老哈木的后生跟在后面撒稻种,银灰色的种子落在沟里,像撒了把碎银子。易欣弥走过去时,见阿石扶着犁把,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的泥正往下掉。
“这牛真顶用,”阿石咧着嘴笑,“比十个人刨地还快!老哈木说再养半年,就能生小牛犊了。”易欣弥摸了摸黄牛的脊背,牛毛被汗水浸得发亮,鼻孔里喷出的气带着青草香。他忽然想起叶榆城的市集,那里的牛都拴着铜铃,走起来叮当作响,倒不如这两头黄牛,闷头干活,实在得很。
茶林那边传来吆喝声,阿木带着人在搭竹棚。他们把碗口粗的竹子插进土里,再用藤条捆上横梁,动作已比初来时熟练多了。易欣弥走过去帮着扶竹柱,竹皮的糙边蹭着掌心,竟想起第一次在哀牢山搭竹楼的光景——那时他还小,老长老手把手教他捆藤条,说“濮人的房子要扎在土里,心才能稳”。
“先生你看!”阿木指着茶丛,“有蜜蜂来采蜜了!”大家抬头望去,几只金黄的蜜蜂正落在茶花花蕊上,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细弱的琴弦。阿楚笑着说:“这是哀牢山的野蜂,跟着咱们的茶花香过来的。等茶花开得稠了,就能酿茶花蜜了。”
念安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小手往蜜蜂那边伸。易欣弥忙按住他的手:“这小东西蜇人疼,等你长大了,爹教你养蜂。”孩子似懂非懂,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塞,乳牙硌得人手心发痒,像揣了只扑腾的山雀。
傍晚收工时,后生们扛着农具往营地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贴在地上的剪影。易欣弥让阿楚先带着孩子回去,自己则绕到石梯那边查看。新铺的石板路已到了山口,每块石板都凿着防滑的纹路,是阿石带着人从山涧里抬来的。
他坐在石板上歇脚,山风带着茶林的清香漫过来,喉间的咳嗽竟没犯。远处的哀牢山在暮色里只剩个淡青的轮廓,像老长老眯起的眼睛。易欣弥忽然想起那年在绑东雪山,老长老把竹简书塞给他,说“濮人不能总回头看,得往前闯”,当时他不懂,此刻望着布朗山的灯火,才算品出些滋味。
营地的篝火已燃起来,昆弥后生正教濮人后生打制砍刀。铁块在火里烧得通红,捶打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像闷雷滚过。老哈木坐在火塘边抽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家小孙子也该长牙了,”他忽然说,“等明年茶收了,我带他来认你家念安当兄弟。”
易欣弥给火堆添了些柴:“到时候让阿楚炖笋干,再杀只山鸡,咱们喝新酿的茶花蜜酒。”老哈木笑得胡子都翘起来:“那得提前三个月给我送信,我好把最壮的牛赶来,让它驮着青稞饼子。”
阿楚端着陶罐过来,里面是刚熬好的茶汤。她给每人倒了一碗,茶汤红亮,飘着股焦糖香。“这是用炒焦的茶籽熬的,”她说,“老妪说喝了暖胃,治先生的咳嗽正好。”易欣弥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竟比雪莲花酒还舒服些。
夜里,他躺在竹棚里听风雨。山雨打在竹棚顶上,噼啪作响,倒像是在数着什么。易欣弥忽然坐起身,摸出竹简书在灯下翻看,上面记着老长老写的种茶要诀:“春摘芽,夏剪枝,秋培土,冬藏籽”。他用炭笔在旁边添了句“稻要活水,茶要坡地”,算是给濮人的新规矩。
竹棚外传来脚步声,阿楚端着油灯走进来:“睡不着?”她把油灯放在石桌上,灯光映着她眼角的笑窝,像盛着两团火。“在想明年的事,”易欣弥握住她的手,“得在山口盖间栈房,让来往的商队歇歇脚,咱们的茶叶也能换些盐和布。”
阿楚挨着他坐下,发间的茶花香混着油灯味,竟让人心里安稳。“我还想在茶林边种些棉花,”她说,“去年从叶榆城换来的棉籽,试着种了些,长得不错。等收了棉花,就能给念安做棉袄了。”
易欣弥忽然想起孟季甫,那人总说叶榆的棉花白,怕是没见过布朗山的棉桃,挂在枝头像雪团,摘下来能絮一床厚被。“开春了给孟先生捎些去,”他说,“让他用棉花填算盘,省得珠子总发霉。”阿楚被逗笑了,油灯在她肩头晃了晃,把影子投在竹墙上,像只展翅的雀儿。
第二日天刚亮,就听见山口传来铜铃声。易欣弥披着蓑衣出去看,见孟季甫牵着马站在石板路上,马背上驮着个大木箱。“我来送贺礼,”孟季甫笑着说,“昆泽坝子的梅子酒,还有给念安的虎头鞋。”
他跟着孟季甫往营地走,见石板路两旁已栽上了艾草,绿莹莹的草叶上沾着露水。“这路修得扎实,”孟季甫低头看着石板上的纹路,“比叶榆城的青石板还讲究。”易欣弥笑了:“阿石说,要让走这条路的人,都觉得布朗山的人实在。”
到了营地,阿楚正抱着念安在茶林里玩。孩子穿着孟季甫送的虎头鞋,踩着草叶咯咯笑。孟季甫凑过去逗他,小家伙竟抓住他的手指不放,口水蹭得他满手都是。“这孩子认生,偏喜欢你,”阿楚笑着说,“怕是知道你给起了好名字。”
孟季甫从木箱里掏出个算盘,框子上缠着山雀石珠:“用你给的珠子磨了磨,果然不发霉了。”易欣弥接过算盘,珠子滑过指尖时,忽然想起在叶榆栈房的日子,那时总觉得账本上的银钱才是实在,此刻才明白,能让算盘不发霉的,是心里的牵挂。
老哈木听说孟季甫来了,赶着牛送了些酥油来。大家围坐在火塘边,喝着梅子酒,说着各自的营生。孟季甫翻着易欣弥记的账本,忽然说:“今年的茶叶能换五十匹布,够部落的人做新衣裳了。”阿石在旁边嚷:“还要换些铁钎,把石梯再往山里修修!”
易欣弥望着火塘里的火苗,忽然觉得布朗山的日子,就像这火,看着不烈,却能焐热人心。茶林在风里沙沙响,像在应和着什么,布谷鸟还在枝头叫,一声声,催着人往田里去,往茶林里去,往踏实的日子里去。
孟季甫临走时,易欣弥给他装了袋新炒的茶叶。“明年茶收了,我去昆泽城开个铺子,”他说,“就叫‘布朗山茶铺’,让所有人都知道,濮人有自己的茶了。”孟季甫点点头:“我给你看铺子,算珠打得比谁都响。”
送走孟季甫,易欣弥站在崖边望着。布谷鸟还在茶树上叫,石板路上的铜铃声渐渐远了,山脚下的稻田已泛出青绿,像块铺开的锦缎。阿楚走到他身边,把念安的小手放在他掌心:“你看,这山,这田,这孩子,都是咱们的念想。”
她握紧父女俩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山风里的茶香,竟比任何时候都踏实。远处的澜沧江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条银带绕着布朗山。易欣弥忽然想起第一次牵着驮马走进昆泽城的光景,那时总觉得前路茫茫,此刻望着布朗山的炊烟,才明白所谓归宿,不过是有人等你回家,有地让你扎根,有日子让你慢慢过。
布谷鸟又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清亮。易欣弥知道,这是布朗山在唤人了,唤着后生们去采茶,去犁地,去把日子种进土里,等着它生根发芽,结出满仓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