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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雾锁泸南唐师滞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3732 2025-11-14 10:11

  鲜于仲通的十万大军,在六月末的溽热里,像一条被烈日晒得奄奄一息的巨蟒,艰难地蠕动在雅砻江畔的狭长谷道。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遮天蔽日,只留下头顶一线浑浊的天空。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裹挟着腐烂植物和淤泥的腥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唐军士卒的胸口。

  先锋斥候队正王瘸子,是军中老行伍,此刻却觉得呼吸间像塞了一团湿棉花。他抹了把脸上油汗,那汗渍带着诡异的黄色,黏糊糊甩不掉。“日他娘的鬼地方!”他低声咒骂,声音在闷热的山谷里传不出多远就消散了。抬头望去,前方江面上,不知何时漫起了一层灰白色的雾气,初时稀薄,转眼间就浓重起来,如同活物般顺着江岸向上蔓延,吞噬着岩石、灌木和蜿蜒的小径。

  “瘴……是瘴气!”队伍里有个来自岭南的兵卒,嗓音带着惊惶的尖利。恐慌像瘟疫般瞬间蔓延。浓雾迫近,带着一股甜腻又腐朽的怪异气味,钻进鼻腔,直冲脑门。视野急速收窄,五步之外已不辨人马。

  “捂住口鼻!加速通过!”骑在马上的鲜于仲通厉声高喝,他身着明光铠,此刻却觉得那甲片灼烫如烙铁,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作镇定,心中却已蒙上不祥的阴影。出师时的意气风发,被这蛮荒之地的诡异天气一点点消磨。他原以为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征伐,此刻却感觉像是踏进了一张无形无质、湿滑粘腻的巨网。

  命令在恐慌中显得苍白无力。队伍开始混乱,骡马不安地嘶鸣,蹄子打滑,将背负的粮秣辎重甩入江中。士卒们咳嗽声四起,那雾气似乎无孔不入,沾染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触感;吸入肺里,引发一阵阵灼痛和恶心。

  第一个倒下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陌刀手。他正奋力推着一辆陷入泥泞的偏厢车,忽然动作一滞,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瘫倒在地,口鼻中溢出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倒下的多是来自中原、关中,习惯了干燥气候的士卒。他们面色迅速灰败下去,额头烫得吓人,浑身却打着摆子,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入火炉,胡言乱语,呕出带着血丝的黄绿色胆汁。

  军医穿着葛布长衫,在人群中穿梭,额头急出了汗,却束手无策。随身携带的藿香、佩兰药草,点燃后那点稀薄的烟气,瞬间就被浓浊的瘴气吞没,毫无作用。金疮药、止血散,对着这无形无质的“热毒”,更是毫无用处。

  “大帅!前锋营……倒下了三成!辎重营的骡马也病倒大半,粮车根本拉不动了!”副将连滚带爬地冲到鲜于仲通马前,头盔歪斜,脸上满是惊惧。

  鲜于仲通看着眼前乱象,心如乱麻。浓雾不仅带来了疾病,更彻底遮蔽了方向。斥候派出去几批,要么消失在雾中再无音讯,要么狼狈逃回,报告说根本找不到路,只在原地打转。雅砻江的咆哮声在雾气中变得扭曲、空洞,仿佛来自幽冥的嘲笑。

  “就地扎营!等待雾散!”他不得不下达命令,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所谓的“营盘”,只能在狭窄的谷地勉强铺开。帐幕支棱在湿滑的泥地上,里面很快也变得潮湿闷热,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患病士卒的呻吟声、呕吐声、梦魇中的呓语,此起彼伏,混合着江水的呜咽,奏响了一曲绝望的哀歌。尸体被草草拖到远离营地的角落堆积,很快引来了成群的黑翅蝇虫,嗡嗡声不绝于耳。

  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恐惧比刀剑更锋利,悄然切割着这支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军的筋骨。逃兵开始出现,趁着夜色和浓雾,消失在密林深处,但更多的人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麻木地躺在帐篷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鲜于仲通在中军大帐里焦躁地踱步。地图摊在案上,标注的进军路线此刻看来像个讽刺的笑话。他原本计划的速战速决,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恶意的土地面前,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军中粮草消耗巨大,拖延下去,不战自溃。可前进,路在何方?

  “大帅,如此下去,军心涣散,恐生大变啊!”幕僚面色凝重地提醒。

  鲜于仲通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难道要本帅就此退兵?如何向陛下交代!”他脸上肌肉抽搐,既不甘心失败,又对眼前的困境感到深深的无力。这南诏的山水,尚未见到一个敌人,就已经让他损兵折将,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在苍山洱海之间,阁罗凤接到了前线探马源源不断送回的密报。

  “报——!唐军主力已被瘴雾所困,滞留雅砻江东岸三日,人马折损严重,进退维谷!”

  “报——!唐军辎重营因骡马大量倒毙,粮草转运艰难,军中出现断粮迹象!”

  “报——!唐军士气低落,逃兵日增,军纪渐弛!”

  每一条消息,都让南诏君臣的精神为之一振。五华楼上,阁罗凤负手而立,远眺东方,嘴角终于露出了开战以来的第一丝真切笑意。那笑容里,没有轻敌,只有一种洞悉天时地利的沉稳与冷厉。

  “鲜于仲通,他太急了。”阁罗凤缓缓道,声音里带着掌控局面的自信,“他以为十万大军便可横扫一切,却忘了,南诏的山川河流,风云雾瘴,皆是我之间盟。天时不在他,地利更不在他。”

  段俭魏抚须点头:“主公明鉴。唐人不知我南中地理气候,六月正是瘴疠最盛之时,冒然深入,实乃取死之道。如今其锐气已折,师老兵疲,正是我军出击之良机。”

  “出击?”阁罗凤摇了摇头,目光深邃,“不,还没到硬碰硬的时候。让这瘴气,再多帮我们消耗一些唐军的力气和粮食。”他顿了顿,下令道:“传令浪穹、施浪旧部,依凭山林,多设疑兵,日夜骚扰唐军侧翼,使其不得安宁。命傣族象队隐于泸水西岸密林,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暴露。再派小股精锐,绕至唐军后方,断其粮道,焚其草料!”

  他要的,不是一场简单的击退,而是要利用这天赐的良机,将鲜于仲通的十万大军,一点一点地拖垮、磨碎在这片他们陌生而恐惧的土地上。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南诏的战士们,如同熟悉自家院落一般,熟悉这里的每一片山林,每一条小径。他们身形矫健,在浓雾和密林的掩护下,神出鬼没。

  是夜,唐军大营再遭袭扰。没有大规模的冲杀,只有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箭簇上涂抹着让伤口溃烂的毒药;只有远处密林中突然响起的诡异鼓声和呐喊,仿佛有千军万马埋伏四周;只有巡逻小队接二连三地失踪,第二天被发现时,已成了倒在溪边的冰冷尸体。

  恐慌在寂静的夜里发酵。唐军士卒草木皆兵,夜里不敢安眠,白天行军也提心吊胆。鲜于仲通试图组织兵力清剿,但大军在迷雾和山林中如同盲人挥拳,根本找不到敌人的踪影,反而在追击中又折损了不少人马。

  粮道被断的消息终于传来,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后军护送的粮队在一个隘口遭遇伏击,押运官战死,粮车被焚毁大半。营中存粮本已捉襟见肘,此讯一出,军心彻底崩溃。

  饥饿、疾病、恐惧、绝望……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酝酿着最终的悲剧。

  第七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瘴雾依旧浓得化不开,唐军大营死气沉沉,连伤兵的呻吟都变得微弱。突然,中军方向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

  并非南诏军攻了进来,而是绝望的唐军士卒,为了争夺仅存的一点口粮,发生了大规模的内讧!饥饿让人们失去了理智,挥舞着兵器冲向同袍,昔日战友转眼成了生死仇敌。军官弹压不住,反而被卷入混战。

  鲜于仲通在亲兵的保护下,狼狈地冲出混乱的中军大帐,看着眼前自相残杀的惨状,目眦欲裂。他知道,这支军队,已经完了。什么荡平南诏,什么建功立业,都成了镜花水月。现在,他唯一能想的,就是如何尽可能多地带着残兵败将,逃离这片吞噬生命的死亡之地。

  “撤!传令……撤退!”他嘶哑着嗓子,终于下达了这道屈辱的命令。

  撤退,变成了另一场灾难。失去组织的军队,在浓雾和南诏游击部队的不断袭扰下,争先恐后地向来路溃逃。互相践踏而死者,坠入深渊者,被追兵射杀者,不计其数。雅砻江水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鲜于仲通在亲信部将的拼死护卫下,丢弃了大部分辎重和仪仗,换上普通士卒的衣甲,混在乱军之中,才侥幸逃脱。回首望去,来时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如今还能跟着他逃过泸水的,十不存二三,且个个丢盔弃甲,面如死灰。

  消息传回大理,举城欢腾。阁罗凤在五华楼接受万民朝拜,声威达到了顶点。然而,在胜利的喜悦之下,他和他核心的臣僚们都清楚,这仅仅是开始。大唐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来的,恐怕将是更凶猛的风暴。

  段俭魏在庆功宴后,私下对阁罗凤道:“主公,鲜于仲通惨败,唐皇必不肯干休。接下来,我们需巩固与吐蕃的盟约,同时,也要防备唐廷可能从安南方向的进攻。”

  阁罗凤抿了一口雕花梅酒,眼中锐光闪动:“我知道。让王知进那边,也尝尝南诏的厉害。这南中的天,变了就不会再变回去。”

  而在昆川的寸氏银铺里,寸楷听着街头巷尾议论唐军大败的消息,手中的錾刀在银锁上轻轻划过,留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刻痕。那刻痕,像一道裂开的云缝,透出些许微光。他抬头望向东边,那里,战火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浓雾阻隔。他知道,属于寸氏,属于所有南诏人的命运,还远远未到尘埃落定之时。银火未熄,暗流仍在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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