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冬日重现
回溯,触发了。
带着浓浓的惊愕,眼前整个世界都化作黑白的底片颤动了一下。
意识迎来空白,仿佛飞出躯壳。
这是“回溯”时的现象。
张述桐对此再熟悉不过,等到意识回归,身体虽未恢复知觉,脑子却嗡地一下,一瞬间敲响警钟。
有人要杀自己!
他甚至顾不得思考回溯的原因,时间跳动的节点往往离得很近,何况是突然的袭击。
是几秒前?还是几分钟?
是会回到名为禁区的水域,还是前去的途中,又或者在宾馆里就有人盯上了自己?
他努力平复呼吸,飞速思考对策。
必须要先自救。
脑海中预演着接下来的场景,甚至有了不同的预案,知觉终于恢复,他深呼口气,手脚已经下意识动起来,接着猛地睁眼——
可是……
这又是哪?
眼前的世界与想象中所有答案都不相符,那个漆黑的冬夜已然远去;
自己好像正身处一间教室。
一幕幕陌生的画面进入眼帘:
正前方是黑板、余光里能看到身穿校服的小孩、身前是刷着黑漆的课桌,摊开的习题册上……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笔尖掠过纸张的沙沙声。
没有一样东西能与袭击……不,应该说和当下的境遇扯上关系。
再往下看,就连这双手也不是自己的了,小了一点,也白了一点,此时还握着笔。
可虎口上的那道浅浅的白印又很眼熟,是小时候留下的疤。
某种猜测突然涌上胸口。
张述桐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最后视线定格在教室后方的电子挂历上。
红色的像素点显示出当下的时间:
2012年12月5日,星期三。
自己……居然回到了八年前!
……
大概是几分钟,也可能过了更久,具体的时间他没去算,也许是等心脏蹦蹦跳了几百下,张述桐缓缓吐出一气,确定了眼前的事实。
他真的回来了。
不同于重生,而是靠着回溯的能力,一次性跨越了八年。
当下的时间也了解清楚,他刚才掰着手指确认了好几次,是初四上学期。
不是数学差,这些年的生活让他几乎失去了时间的刻度;
提起某个具体的年份,最多模糊地记起干了什么,比如正在上初中,可到底是在哪个年级,则要好好往回想想。
还有此时的情况:
这大概是节自习课,所以周围人都在安静地写作业。
同桌则有些面生,记不起名字,他也不是问题宝宝的性格,遇上意料之外的事更倾向自己先想想。
最眼熟的反倒是摊在面前的习题册,他翻了两下,英语的,蓝色封面,写着五年中考三年模拟,真是想忘都忘不掉。
再扭头向外看,透过铁质的格栅窗户,能看到教学楼外的地面;
八年前的今天大概下了场雪,红色的是塑胶操场,周围盖了圈白色的雪。
这实在不是个好天气,云层很低,光线也暗,教室里的灯管全部亮着,唯独这点和八年后差不多。
可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为什么会回溯?
为什么是八年前?
又是谁要杀自己?
还有件事比这些都更令人在意,甚至大过自己的死——
“回溯”的能力还在不在?
现在是初四上学期,那次意外则是中考后的暑假。
他怀着隐隐的激动,想起了一个著名的悖论:
假如一个人穿越时空,将尚未婚育的祖父杀死,提问,这个人能否成功?
张述桐不关心祖父死没死,反正自己是回来了,这也就意味着——
如果将来自己再也不去那座庙、避开那场意外,就会迎来一个正常的人生。
正常的人生、重新来过的可能……
这是曾经埋藏在心里多年、却始终不敢奢求的念头,在这一刻化为了真实。
他用力抿住嘴,但嘴角的笑容还是抑制不住、逐渐扩大,干脆将脸埋进臂弯里,努力不发出声音,身体却微微颤抖。
他想十六岁的张述桐会一个箭步冲出教室,冲上天台,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释放无处安放的喜悦;
可二十四岁的他只想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回味着这一刻的激动,回想起十六岁的自己的脸。
尽管手边没有镜子,但他仍能想起那时的模样:有一头永远不服帖的头发、尚显稚嫩的五官、挺直的鼻梁和清晰的唇线,和始终亮有神采的眼睛。
从前总觉得未来有无数种可能,虽然多年过去发现自始至终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走,可终归是回到了原点,不是吗?
他又记起一段话,忘了出处:
“一个人在十三四岁的夏天,捡到了一支真枪。因为年少无知,他扣下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他认为自己开了空枪。后来,当他三十岁或者更老,走在路上,听到背后隐隐约约的风声。他停下来,回过身去,子弹正中眉心。”
一颗来自八年前的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张述桐由衷地感谢着这颗子弹。
等整理好情绪,再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可爱:
宽大的校服外套是青春的符号、积雪覆盖的操场中央有滩清澈的水、就连课桌上摊开的五三……
好吧,他看了两眼,发现还是不可爱。
张述桐经历的事不算少,因此最初的激动过后,很快冷静下来。
虽然很想无忧无虑地享受重来一次的人生,但总有些事必须搞明白。
比如,这场奇怪的回溯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了片刻,他差不多有了头绪。
已知,自己被杀了。
触发条件是,“身边发生了不好的事”。
他一直以为能力作用不到自己身上。
现在却发现,也许只是程度不够。
受伤、心情很差……心理或生理上的问题,远远达不到标准,唯有自身的死亡这一项,才能触发回溯。
想到这里张述桐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些年都没死过,没发现你还有别的用场,那可真是抱歉。
第二个问题便迎刃而解:
每次时间跳跃,都会回到事发前的关键节点上。
说明自己的死因要追溯到八年前?
脖子后面还有些幻痛,对方下手又准又狠,基本是直奔自己来的。
可时间相隔太远,即使想做点什么,也只剩下茫然。
今天是12月5日,他死在八年后的12月12日。准确地说,是回到了八年零八天前。
这个日期不由得他不敏感。
“早就传遍了,现在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是看你相信哪个版本……”
几个小时前的对话犹在耳边,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浮现在心中——
不会是被灭口了吧?
张述桐心情复杂。
他不喜欢一拍脑门的推理,但如果把杜康的话当真,一切反倒顺理成章起来。
假设凶手在八年前杀了那个失踪的女生;
八年之后,出于某种原因,又对路青怜下了手;
然后,对方听信了几段离谱的传言,比如告知凶手信息什么的,被一堆人传得若有其事,最后盯上自己。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回到八年前案件未发生的节点上。
撕下一张草纸,先写下自己的名字,再填上路青怜,最后是遇害的女生,他想了想,好像叫顾秋绵。
又写写画画了一些符号,当作捋清思路的辅助,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像是破案时的嫌疑人关系图。
将三个人的名字连起来,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张述桐盯着三角看了好一会,心想自己死得够冤。
众所周知,三角是最稳固的结构,稳固到自己必有一死,三个人就像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过,起码结果是好的,他有了重来一次的人生,也有机会阻止两桩命案。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寻找起那两道身影。
路青怜没找到,班上有个空位,也许是出去了。
倒是找到另一个,名叫顾秋绵的漂亮女孩坐在窗边,中长发,鹅蛋脸,围了条厚厚的围巾;
校服被搭在椅背上,她穿着件米色的格子毛衣,毛衣并非多招摇的款式,但在她身上,精致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以至于张述桐分不清她到底冷还是不冷。
如果冷,那应该把外套穿上,如果不冷,为什么要围着围巾?
张述桐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之所以一眼就能发现,除了漂亮,实在是过于显眼。
别人都在自习,她无所事事地在玻璃上呵了口气,指尖飞舞出一堆凌乱的线条,反正等画完了张述桐也没看出那是什么,鬼脸?
整个教室不干正事的好像就她……也许还要加上自己,就他们两个。
盯着那副鬼脸,回忆起更多的事。
就像女孩漂亮的长相和手下的鬼脸不是一个画风一样;顾秋绵也从来不和他们这些同学是一个画风。
秋绵秋绵,顾名思义,秋雨绵绵的意思,本人却从来不是缠绵婉转的性格,相反更像春冬之交的冻雨;
心情不错的时候还好,可要谁惹到她了,便会被冰冷刺骨的雨水打个生疼。
张述桐知道“大小姐”这个词和这座偏僻的小岛离得有些远,但事实上,她确实是。
顾秋绵的父亲是位富商,改开后最早发家的那批人之一。
顾父的产业铺得很大,不说全国遍地,至少省内闻名;
他原本在隔壁的省会发展,许是功成名就人生寂寞,相中了这座小岛,十分看好有成为5A级景区的潜力,准备从头做起。
张述桐上学时听说岛上要建的度假村、购物广场什么的,估计都是顾父的手笔。
就连校园内也能看到顾父留下的痕迹:
如果跑去行政楼,长长的走廊上,会发现最显眼的便是对方“杰出校友”的巨大相框;
虽然她爸没在这里上过一天学,但既然学校里唯一的塑胶操场是他捐的,也就是了。
如果再跑去图书馆——按说他们这个规模的学校和图书馆扯不上关系,气派的大门旁有一串鎏金的字,“由衷感谢顾建鸿先生捐赠”。
图书馆也因此得名“建鸿馆”。
如果不是学生招不够,恐怕会再多出一座“建鸿楼”。
又因为宝贝闺女就在此地上学,大概是不想太张扬,很遗憾没看在校门口看到一尊“建鸿像”。
至于遇到顾秋绵本人,则是她转学的第一天。
那天张述桐骑着新买的自行车,穿过步行的同学,看到有辆黑色轿车堵在校门口;
接着车门打开,探出两只圆头小皮靴,有个女孩下来,穿着红黑色的格子短裙,神气地扬一扬头发,发梢里垂下的挂坠蹦蹦跳跳。
小时候他不懂车,只知道那辆轿车漆水很高级,当然现在也不懂,从前的经历让他基本告别了驾照,但总算知道四个圈的叫奥迪。
当时他跟在顾秋绵后面进了同一间教室;
女孩先是带着审视的目光扫了一圈周围的同学,朝他问班长是谁。
他则淡定回答我也不知道,对方估计觉得自己很不给她面子,停住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的手,飞扬漂亮的眸子瞪了他一眼。
然后张述桐才知道他俩都是转校生,而且是一天转的学;
那天顾大小姐带了整整一书包的巧克力,准备用来收服“宝可梦”。
没错,全班人在她眼里都是宝可梦。
后来巧克力是发出去了,可惜效果不怎么好,到最后她也没融入哪个圈子,碰了一鼻子灰。
顾秋绵就这样迎来了全新的校园生活,看得出十分的不乐意。
张述桐最多怀念下城里的麦当劳,顾大小姐则一直和宝可梦朋友们相处得不太愉快。
其实最开始也没谁排挤她,主要是小岛上学生没见过这么骄傲的女孩,有些胆怯,也有些自卑,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但很快,事情便迎来了转机:
有一天,终于有几个女生鼓起勇气,带了一袋金币巧克力找她分享。
结果她瞥了一眼,哦了一下,淡淡说不用,这个是代可可脂的,口感太差,我从来不吃,不过你们想吃我可以给你们带点好的。
气氛就这样僵住,羞得几个女生无以复加,自尊碎了一地,不仅是因为被拒绝,还因为她们根本不懂对方嘴里的“代可可脂”是什么东西。
对那个年纪的女生来讲,如果嘴馋想吃些“甜点”,金币巧克力便是最具性价比的选择,从小超市里,十几块钱就可以称一大袋。
而她们一月的零花钱,也就值这么几袋。
本以为是大小姐瞧不上小地方人的剧情,谁知第二天顾秋绵还真提了一袋歌帝梵过来——比利时牌子,当时张述桐不认得,但高中时追学姐买过一次,一盒大几百,心疼得滴血。
就像岛上的孩子们都习惯了代可可脂巧克力一样;
顾大小姐估计是觉得抱着礼盒上学太蠢,也习惯把几百块的巧克力用个白色塑料兜装来;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笑笑,仿佛昨天的尴尬不曾存在,说:
你们都来尝尝,这个好吃,我爸经常给我买。
结果谁也没接,把她当成了空气,她伸出的手就愣在那里。
现在想想,是有些被娇惯,不懂怎么跟人相处,但更多的是笨拙。
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
顾大小姐哪受得了这个气,那天放学轮到张述桐值日,正要结束战斗,前门突然撞进来一个女孩,吓了他一跳。
女孩眼睛红红的,攥着拳头来到他面前,甩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问自己吃不吃巧克力。
当时他纠结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想不想吃;
而是和她闹矛盾的几个女孩中带头的一个,很不幸的叫冯若萍,是他们小团体中的一员,
张述桐向来不是个重色轻友的人,何况前一晚若萍才在他们面前发了一通脾气,因此他犹豫了几秒,断然拒绝。
然后那一袋巧克力就全被扔到垃圾桶了,顾秋绵头也没回地走出去,张述桐自然不会做捡回家偷吃的烂事,但扔了又觉得可惜,事情以交到了班主任手中告终。
但此事过后他们就彻底结了梁子,当然是单方面的。
也许在顾秋绵眼里,“叛徒”比“敌人”更可恨;
虽然张述桐一直不明白怎么成了叛徒,又或者说,为什么会被她当成同一边的。
也许同是从城市里转学过来的原因?
这样想想,和其他同学比,她确实找自己搭话多一点。
但当年的自己完全没察觉到,与其说迟钝,不如说心思全然不在这种事上。
最爱的课后活动是钓鱼,最爱的课上活动是琢磨怎么钓条更大的。
这就导致,这些年里,聊起小时候的自己——他还是有一些人际交往的,比如几小时前和杜康聊了几句——往往从别人眼中得出一个高冷的形象,每每令张述桐诧异。
高冷,有吗?
学生时代,除了状态最差的那两年,他不记得对谁甩过冷脸,无非有时候对话题不感冒,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因此主动闭嘴。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当年他没觉得自己多高冷,因此被顾秋绵当成“叛徒”没放在心上,但也犯不着去贴冷屁股。
倒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两人起了更严重的冲突,忘了具体的缘由,反正让当年的自己气得够呛,从此之后就没再说过话。
而等到差不多消气的时候;
然后她就被杀死了。
直到最后顾秋绵也没交到像样的朋友。
张述桐正有些唏嘘地想着,这时有个戴眼镜的女生走到讲台上。
她清清嗓子:
“别忘了课间要换座,没收拾的同学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