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一片死寂。

　　只有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摇摆，将昏黄的路灯切割成破碎的光斑，在王道的脸上明明灭灭。

　　朗格卢瓦坐在副驾驶，背影如同一块深色的礁石，纹丝不动。

　　王道身边那名随从，如同石雕般端坐，目光直视前方。

　　但王道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警惕。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怒火和被指控为间谍带来的荒谬寒意，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目的地并不遥远，却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

　　轿车最终驶入塞纳河畔一栋不起眼的有着厚重石墙的灰色建筑后门。

　　没有标识，没有灯光，只有铁门滑开的声音，又迅速合拢，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王道下了车，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脸上。

　　没有寒暄，没有指引。

　　朗格卢瓦率先走向一扇毫不起眼的铁门前。

　　一名随从上前，用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几下。

　　门内传来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铁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一条光线惨白的走廊。

　　踏入走廊的瞬间，一股更加阴冷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

　　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种独属于庞大官僚机构深处的气味。

　　走廊两侧是冰冷的被漆成惨绿色的水泥墙，顶部是发出轻微嗡鸣的惨白荧光灯管，将一切都照得毫无生气，棱角分明。

　　王道被夹在朗格卢瓦和另一名随从之间，向前走去。

　　这条走廊并非空无一人。

　　偶尔，会有穿着几乎同款深色西装或大衣面无表情的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这些人步履匆匆，眼神锐利而空洞，仿佛只专注于自己脑中某个冰冷的目标。

　　他们看到朗格卢瓦时，会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随即目光便如同扫描仪般掠过王道，不带任何好奇，只有一种职业性的评估和漠然。

　　他们的皮鞋踩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回响。

　　在空旷的走廊里交织放大。

　　嗒、嗒、嗒……营造出一种机械般冰冷运转的压迫感。

　　在一条交叉走廊的拐角，王道瞥见一个房间的门半开着，里面传出快速打字机敲击的噼啪声和几乎听不清内容的通话声。

　　一个同样穿着深色制服脸色疲惫的年轻女人抱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匆匆走出，差点撞到他们。

　　她抬眼看到朗格卢瓦，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低声说了句：“抱歉，处长”。

　　便侧身紧贴着墙壁快速溜走了，从头到尾没看王道一眼。

　　这里像一个没有情感的蚁巢，每个人都是忙碌而冰冷的工蚁，遵循着外人无法理解的规则运行。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房门前。

　　朗格卢瓦用钥匙打开门锁。

　　“坐。”

　　朗格卢瓦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更加冷硬。

　　王道依言坐下，金属椅面的冰冷瞬间穿透衣料。

　　他挺直腰背，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平静地迎向朗格卢瓦那双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冰冷锐利的灰色眼眸。

　　朗格卢瓦在王道对面坐下，金属椅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薄文件夹，动作精准而冰冷。

　　惨白的无影灯光在他刀削般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像两颗打磨过的石子，毫无温度地锁定着王道。

　　“维克托.杜兰特上校。”

　　朗格卢瓦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宣读判决。

　　“你的车驾是否在上午途径在圣但尼平原并目击了空战？”

　　“确认。”

　　王道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同样稳定。

　　朗格卢瓦的指尖在文件上划过，停在一个位置。

　　“根据你当时的司机，贝尔纳·勒费弗尔的正式证词。”

　　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针。

　　“他清晰地听到，在观察那场空战时，你提到了汉斯的那位飞行员的名字。”

　　朗格卢瓦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属桌面：“你认识那个汉斯飞行员？”

　　我擦，果然是被误会了！

　　他当时确实震惊于波尔克的飞行格斗，以至于下意识低呼出声，被司机听去成了关键把柄！

　　但是有个问题始终无法得到解决。

　　每天都有空军遇难牺牲，倘若都像这样大动干戈显然不现实。

　　那么只有一种原因，这次空难不简单，牵扯到了上头，以至于波及到他。

　　“认识，那是1912年还是1913年，当时还没从圣西尔军校毕业。”

　　“瑞士举办的国际航空技术研讨会，我遇上了一个汉斯飞行俱乐部的年轻人，就是他。”

　　“那会他就展示出了对飞行非常独到甚至可以说超前的想法。”

　　“打住。”

　　朗格卢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他抬起的手掌像一堵无形的墙，阻断了王道的叙述。

　　“我查过你的资料了。”

　　他灰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

　　“你在圣西尔军校并没有参与任何官方的国际航空技术研讨会。你在撒谎，上校。”

　　狭小的审讯室里，惨白的灯光仿佛瞬间变得更加刺眼。

　　金属椅的冰冷从王道接触的部位迅速蔓延至全身，但他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处长先生。”

　　王道的声音平稳依旧，没有丝毫被戳穿谎言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了然。

　　“您查的是官方记录，这很正确。但我那次瑞士之行，是我个人行为。”

　　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依然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神带着挑衅地迎向朗格卢瓦审视的目光。

　　“我自费前往，以一个纯粹的航空爱好者的身份。我想你们还没能耐到从那个时候就观察一个籍籍无名的军校学生吧。”

　　对于他遭到指控的原因，其实早在被提及自己是间谍的时刻。

　　在车上的他，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他编造了一个无中生有但是又无法证实的理由。

　　当然了，那个航空研讨会是真实存在的，当时的飞机刚刚发明不久就掀起了狂热，许多兴趣爱好者会聚在一起搞搞俱乐部或者学术交流。

　　而瑞士作为出了名的中立国，在一战爆发的前夕更是成为了国际交流的桥梁，这个航空研讨会在当时也算是有点名气的。

　　此刻，朗格卢瓦的灰色眼眸似乎凝滞了一瞬，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

　　王道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凝滞，心中冷笑。

　　看样子，他赌对了！那他就要反击了！

　　“高卢上空如今每天都会爆发战斗，你们这么大动干戈调查一场空战，是何居心？还是说是针对我的一次栽赃？！”

　　王道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他放在膝上的双掌啪的一下就砸在桌子上，吓得朗格卢瓦身后两位随从一大跳。

　　他可是上校，军衔比他个处长大多了，真不发点官威真当他是吓大的啊！

　　面对王道突如其来的倒戈一击，朗格卢瓦放在文件夹上的手指，指尖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显然没料到王道在被步步紧逼，非但没有慌乱退缩，反而直接质疑调查本身的正当性和动机。

　　审讯室内的空气仿佛被王道的爆发点燃，又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结。

　　朗格卢瓦脸上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他下颌的线条绷紧着。

　　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

　　只有荧光灯管持续发出令人心烦的嗡鸣。

　　几秒钟后，朗格卢瓦紧抿的嘴唇终于动了动，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被逼无奈吐露真相的滞涩。

　　“因为……今天在圣但尼平原上空被击落殉职的飞行员，”

　　他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名字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力气。

　　“是安德烈少尉。”

　　他抬起眼皮，目光复杂地看向王道，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是前总统约瑟夫.卡约的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