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镜湖边上话不灵
镜湖的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陆寒这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怀里的小哑巴不知何时睡熟了,温热的呼吸透过粗布衣裳渗进他心口,竟比腰间震鸣的护道令更让他安心。
苏璃的身影从芦苇丛中一闪而过,青灰色裙角沾着晨露,发间的木簪歪向一侧。
方才她为引开追兵特意绕了三里山路,发绳早被荆棘勾断。
陆寒刚要开口,少女已转身按住他肩膀,指尖冷得像浸过冰泉:“别说话。”
湖面确实如镜,将两人的影子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陆寒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芦苇叶的沙沙响。
苏璃的药囊在腰间轻晃,里面装着她连夜配制的止血散,此刻正抵着他手背。
那是她昨日替他包扎剑伤时,特意塞进他怀里的。
“我们不能久留。”
苏璃压低声音,眼尾泛红,是熬夜的痕迹。
“玄阳子的追魂蝶能循着血气追百里,周衡方才跑了……”
“他跑不远。”
陆寒打断她,掌心轻轻覆上她攥紧药囊的手。
护道令在他怀中发烫,剑灵的轻笑混着心跳声响起:“青阳子说真正的局才开始,苏姑娘,你信我么?”
苏璃睫毛轻颤。
她望着少年眼尾若隐若现的朱砂剑纹,突然想起昨夜传讯符烧尽前,那抹青金剑气裹着的温度。
和十二年前灭门夜,父亲最后塞进她怀里的那柄断剑,温度一模一样。
芦苇深处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两人同时屏息。
陆寒将小哑巴往怀里拢了拢,青金色剑气在指尖游走;苏璃的匕首已出鞘三寸,寒光映得她眼仁发亮。
一艘乌篷船从芦苇荡里钻出来,船尾的老桨荡开涟漪,将碎镜般的湖面扯出条银链。
撑船的老者背有些佝偻,白发像团沾了水的棉絮贴在头顶,深青色粗布衫浸着水痕,却洗得发白。
倒像常年在湖边讨生活的渔人。
“你们不该来这。”
老者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青石板。
他没有停船,任船慢悠悠漂到两人跟前,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陆寒心口。
“镜湖之下,藏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秘密。”
陆寒挡在苏璃身前,剑气更盛了些:“你是谁?”
“燕北。”
老者蹲下身,从船底摸出个黑陶酒坛,拔开泥封时,酒香混着湖水腥气扑面而来。
“镜湖守墓人,守了三百七十二年的墓。”
苏璃的匕首顿了顿。她记得药王谷典籍里提过,上古大战后有遗民自愿守墓,以血誓封喉,终身不得离守墓之地半步。
眼前老者脖颈处若隐若现的暗红纹路,正是血誓的痕迹。
“墓里埋的是?”陆寒问。
燕北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船板上,溅起细小水花:“上古剑灵的宿敌。”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淬了星子。
“那东西没死透,护道者来了,它便要醒了。”
湖面忽然起了风,芦苇荡被吹得东倒西歪。小哑巴在陆寒怀里动了动,发出含混的“寒…寒”声。
燕北的目光扫过孩子,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
他重新撑起船桨,乌篷船缓往湖心漂去,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里的话:“今夜子时,别往湖边走。”
暮色退去时,陆寒把小哑巴托付给镜湖村的老妇人。那妇人见孩子会发声了,笑得满脸褶子都堆起来,往他兜里塞了把炒花生。
是陆寒用半块下品灵石换的。
次日清晨,他独自去集市买干粮。
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卖鱼的吆喝声混着药铺的艾草香,倒比山门外的热闹更真切些。
陆寒蹲在米摊前挑糙米,手腕突然一紧,枯树皮似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上来。
“小友,算一卦?”
瞎眼婆婆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她穿着靛青粗布衫,腰间挂着串铜铃,此刻正攥着他手腕,指甲缝里沾着黑泥。
“血光将临,小心身边之人……”
陆寒心头一凛,正要抽手,婆婆的手指突然松了。
他后退两步,再看时,那位置只剩个空卦摊,铜铃在风里摇晃,“叮铃”声撞碎了晨雾。
“客官要米不?”
米摊老板的吆喝让陆寒回神。
他摸出灵石付账,却发现掌心全是冷汗——“身边之人”,是苏璃?
是燕北?
还是……
“陆寒!”
苏璃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她抱着个粗布包裹,发间重新别了木簪。
“找到治哑症的药引了,是镜湖中心的冰魄莲……”
陆寒应了声,转身时瞥见街角的阴影里,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他眯起眼,却只看见青石板上斑驳的日影。
像极了昨日燕北船桨荡开的涟漪。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幽冥宗密室里,烛火忽明忽暗。
秦昭捏着染血的传讯符,指节发白。
符纸上的字迹还未完全消散:“护道者现身镜湖,守墓人已见。”
他突然笑了,指尖划过腰间的玄铁令牌,牌面刻着狰狞鬼面,在烛火下扭曲如活物:“镜湖么……”
风卷着烛火扑向符纸,将字迹烧成灰烬。
密室深处传来铁链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幽冥宗密室的烛火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秦昭将烧尽的传讯符碾成灰烬,指腹摩挲着玄铁令牌上的鬼面纹路。
那纹路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当年他跪在鬼面像前发下血誓时,祭坛里翻涌的鬼火。
“镜湖守墓人…”
他低笑一声,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绢帛,上面用朱砂画着镜湖的水脉图。
“燕北那老东西守了三百年,倒真当自己能镇住那东西?”
密室最深处传来铁链轻响,秦昭笑意更浓了。
他知道,藏在镜湖底的那位“宿敌”,正等着护道者的血来唤醒。
而他要做的,是先把护道者身边的人,一个个推下深渊。
“白芷。”他唤了一声。
暗门无声滑开,穿素白裙的少女跪行进来,发间的银铃随动作轻响。
她眼尾点着朱砂,眼神却像浸在冰里:“属下在。”
秦昭将水脉图抛给她:“去镜湖,杀苏璃。”
他指尖划过她颈侧的黑鳞刺青。
“记住,要让她在临死前,看清杀她的是谁——当年灭她满门的,是药王谷自己人。”
白芷瞳孔骤然收缩,黑鳞刺青泛起暗红。
她接过水脉图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
镜湖村的夜来得早。
陆寒把最后半块糙米饼塞进陶瓮,转身时见苏璃正借着月光整理药囊。
她发间的木簪在风里晃,投下的影子像柄短刃。
“明日辰时去湖心采冰魄莲。”
她抬头,眼尾还带着白天找药引时沾的草屑。
“我查过《百草经》,冰魄莲只在子时到寅时开花,需用银线穿根……”
话音未落,窗纸“唰”地被划破。
陆寒的脊背瞬间绷直。
他分明记得睡前用剑气封了门窗,此刻却有股腐臭的血气顺着破洞钻进来。
是幽冥宗特有的“蚀骨香”。
“苏璃!”
他旋身将少女拽到身后,青金色剑气如游龙窜出指尖。
十三道细如发丝的剑气在头顶交织成网,正撞上来者刺向苏璃咽喉的毒针。
“叮——”
金属相击的脆响里,陆寒看清了来者的脸。
是白芷,苏璃总挂在嘴边的“小师妹”,三个月前还在药王谷替她熬药的小姑娘。
此刻她眼尾的朱砂晕成血点,手中的毒针泛着幽绿,腕间系着的银铃正是苏璃去年送她的生辰礼。
“你不是仇人!”
白芷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毒针被剑气震落,她扑向苏璃的动作却没停。
“他们骗我……他们说你是凶手……”
陆寒的剑气网突然收紧。
他感受到剑灵在识海翻涌,那股被压制的杀戮欲几乎要破体而出。
但当他看见白芷眼底闪过的一丝清明,终究收了三分力道。
变故就发生在这刹那。
白芷突然咬破舌根,黑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她反手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不是刺向陆寒,而是对准自己心口:“苏师姐……对不起……”
“不要!”
苏璃挣开陆寒的手扑过去。
她接住坠倒的白芷,指尖触到少女颈侧的黑鳞刺青时,浑身如遭雷击。
这是幽冥宗“鬼蚀咒”的标记,中咒者会被抹去记忆,沦为行尸走肉。
白芷的瞳孔渐渐涣散,她望着苏璃发间的木簪,突然笑了:“那柄断剑……在……在镜湖底……”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开始溃烂。
黑血腐蚀了苏璃的衣袖,也腐蚀了地上的青石板。
陆寒迅速扯下外袍裹住两人,剑气凝成屏障隔绝毒雾。
等毒雾散尽,只剩一块染血的玉佩落在苏璃膝头。
玉上刻着药王谷的谷徽,背面还留着半枚血指印,和苏璃藏在贴身处的半块玉佩严丝合缝。
“这是……”
苏璃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玉佩,眼泪砸在玉面。
“我爹的私印……当年灭门夜,他塞给我的半块……”
陆寒蹲下来,看见玉佩背面的血指印上,还沾着些细碎的金粉。
和他在苏璃父亲旧物里见过的“追魂金”一模一样。
那是药王谷历代谷主用来标记叛徒的东西。
“她说‘你不是仇人’。”
苏璃突然抬头,眼中泪混着血丝。
“难道……难道当年杀我全家的,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叛徒?”
夜风卷着芦苇叶拍打窗棂。
陆寒刚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酒坛倾倒的声响。
他推门出去,只见燕北站在院外的老槐树下,白发被夜风吹得乱蓬蓬的,手里还提着半坛酒。
“该去湖边了。”
老人的声音比夜色还沉,他指了指东方泛白的天际。
“冰魄莲要开了,可湖底的东西……也等不及了。”
苏璃抱着玉佩站起身,月光照在她脸上,将泪痕照成两条银线。
陆寒伸手替她擦掉眼泪,掌心触到的温度,比镜湖的水还凉。
远处传来晨钟,燕北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指向湖心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