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由之前的昏暗逐渐透出些许微光，大概已是清晨时分。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又被那糊着陈旧麻纸的破旧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泥土地面上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以及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与霉味的气息。

　　张志玄阖目躺在硬板床上，身下垫着的干草有些扎人，但他此刻却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不适。脑海中，三爷爷张元常那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张志和那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以及关于“四属性伪灵根”、“末流家族”、“资源匮乏”、“强敌环伺”等等残酷的字眼，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着他的神经。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三爷爷的话语犹在耳畔，可这样的“活着”，沉重得几乎让他窒息。他就像一个溺水者，刚刚挣扎着浮出水面，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却是冰冷刺骨的寒风，以及四面八方涌来的、足以再次将他吞没的巨浪。

　　就在他心绪翻腾，试图理清这乱麻般的局面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木门被小心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

　　张志玄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将呼吸放得更轻缓了些，装作仍在沉睡。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也需要更谨慎地观察和应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这些名义上的“亲人”。

　　“哥？你醒着吗？”

　　是张志和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但此刻却压低了许多，透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张志玄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张志和那张略显稚嫩却因担忧而微微蹙着眉头的脸。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一些看起来像是糊糊状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谷物清香，还夹杂着些许药味。

　　“志和……”张志玄尝试着开口，嗓子依旧干涩沙哑，他清了清喉咙，“什么时辰了？”

　　“刚卯时不久。”张志和见他醒来，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快步走到床边，将陶碗放在旁边一张同样简陋的矮木几上，“三爷爷让我给你送点灵谷粥过来，里面加了点最低阶的‘回气散’药渣，说是对你恢复身体有好处。哥，你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张志玄的神色，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或许是昨夜张志玄那过于激烈的情绪反应和之后近乎执拗的追问，让他感觉到了兄长与往日的不同。

　　“好多了，头不怎么疼了。”张志玄避开他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碗里的灵谷粥上。那粥熬得极稀，米粒寥寥无几，所谓的“回气散”药渣，恐怕也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剂。

　　这就是一个末流修仙家族子弟的病号餐吗？

　　他心中自嘲地哂笑一声，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撑着手臂，想要坐起身。

　　“哥，你慢点！”张志和连忙放下碗，上前扶住他。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那份真切的关心和力量，张志玄的心弦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少年，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着“他”。

　　“昨天……谢谢你和三爷爷。”张志玄靠在床头（其实只是堆叠起来的几捆干草），低声道。

　　“嗨，一家人，说这些干嘛！”张志和爽朗地摆摆手，但脸上的忧色并未完全散去，“哥，你昨天……是不是被那灵根的事吓到了？你别太往心里去，三爷爷不是说了嘛，心性、毅力、机缘也很重要……”

　　他的安慰听起来有些苍白，连他自己似乎也底气不足。

　　张志玄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而是状似随意地转换了话题，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我睡了多久？感觉……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三爷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昨天看他，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他必须确认，家族最大的支柱，到底还能支撑多久。这是关乎整个家族存亡的关键信息。

　　提到三爷爷，张志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忧虑。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些：“哥，不瞒你说，三爷爷的身体……确实不太好。最近这几个月，他老人家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有时候晚上都睡不好。前几天指点我修炼的时候，还差点岔了气……”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族里的老人都说，三爷爷恐怕……恐怕真的快到大限了。筑基修士两百载寿元，三爷爷今年已经一百九十有七了……”

　　一百九十七岁！筑基后期！

　　张志玄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留给张家，留给他的时间，可能真的不多了。一旦三爷爷这根顶梁柱倒下，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族，恐怕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被周围的豺狼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家族里，就没有其他筑基期的长辈了吗？”张志玄追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张志和苦涩地摇了摇头：“哪还有啊！除了三爷爷，修为最高的二长老，也才炼气十一层，而且年纪比三爷爷还大几岁，早就断了筑基的念想了。至于其他人……唉，大部分都在炼气中后期的样子。”

　　炼气十一层……连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都没有！

　　张志玄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个家族的底蕴，比他想象的还要薄弱！

　　他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个残酷的事实，然后又问道：“家里的日子……是不是很难？我记得，好像……我们家的灵田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措辞，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是大病初愈后记忆有些模糊。

　　“何止是不多，是太少了！”张志和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就祖上传下来的那五亩下品灵田，因为地力耗损，灵气也越来越稀薄，种出来的灵谷勉强够族人糊口。想要换点灵石？难！每年秋收后，大部分灵谷都要留作口粮，只有极少一部分能拿到坊市去换些修炼必需品。”

　　“那……修炼用的丹药、灵石呢？”

　　“灵石？”张志和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随即又反应过来，苦笑道，“哥，你想什么呢？灵石那是多珍贵的东西！除了三爷爷和几位长老每年能从家族微薄的公账里分到几块下品灵石用于修炼，像我们这些小辈，一年到头都摸不到一块！至于丹药，也就只有最低阶的‘辟谷丹’、‘回气散’能勉强供应一部分。像能辅助修炼、提升修为的‘增气丹’，那都是奖励给表现突出或者有潜力的子弟的，一年也炼不出几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就说这次你生病，三爷爷给你用的那点‘回气散’药渣，还是从他自己省下来的份例里抠出来的……”

　　张志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重得透不过气。

　　贫瘠的土地，匮乏的资源，连最基本的修炼所需都难以保证。这样的条件，别说是他这个伪灵根，就算是真正的天才，恐怕也很难出头吧？

　　“那……我们这一辈，像我这么大的，或者比我小一点的，有灵根的……多吗？资质怎么样？”张志玄继续问道，他需要了解家族未来的潜力。如果年轻一代有希望，或许还能撑下去。

　　张志和闻言，伸出手指开始数：“嗯……算上哥你，还有我，堂哥张翰海，堂姐张青云，还有小妹紫嫣……嗯，就我们五个了。”

　　“五个？”张志玄确认道，这个数字少得让他心惊。一个传承三百年的修仙家族，年轻一代竟然只有五个人拥有灵根？

　　“对，就五个。”张志和点点头，神情黯然，“这还是运气好的时候。有时候隔上好几年，都未必能出一个有灵根的孩子。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而且，资质都不算太好。翰海哥是三灵根，算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好的了，现在是炼气七层。青云姐是四灵根，跟我一样，炼气六层。紫嫣小妹年纪最小，才十二岁，是五灵根，刚刚引气入体，炼气一层。至于哥你……”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最好的，也只是一个被赵家同辈天才压制的三灵根。剩下的，不是伪灵根就是杂灵根。

　　人才凋零，后继无人！

　　张志玄感觉自己的牙关都有些发紧。内有顶梁柱行将就木，外无资源，后无潜力新人……这简直就是一个死局！

　　“我们修炼的《青元诀》……”张志玄几乎是机械地问出了最后一个他关心的问题，“是不是……很难练？或者说，品阶很低？家族……就没有更好的功法了吗？”

　　“难练？何止是难练！”张志和一提到功法，顿时一脸苦相，“哥，你是知道的，《青元诀》只是最低阶的黄阶下品功法，据说还是三百年前老祖宗偶然得到的残篇，只到炼气期。而且这功法平和是平和，但修炼起来速度慢得要死，尤其对我们这种资质不好的，简直是折磨！你看你都修炼了快十年了吧？才炼气三层……”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能伤到兄长，张志和连忙补充道：“当然，哥你之前心思可能没完全放在修炼上……嗯，我是说，这功法确实不怎么样。至于更好的功法？那可是家族的命根子！我们张家……哪有啊！据说赵家就有一部黄阶中品的《赤阳功》，修炼速度比我们的《青元诀》快多了，威力也大！翰海哥就是吃了功法的亏，不然未必就比那赵家的赵凌峰差！”

　　黄阶下品，而且只到炼气期！

　　张志玄彻底无言了。

　　功法，是修行的根本。没有好的功法，就像是瘸子走路，再努力也走不快，走不远。张家连一部像样点的基础功法都没有，这无疑是在本就艰难的处境上，又加上了一道沉重的枷锁。

　　“那赵家……”张志玄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最近没找我们麻烦吧？”

　　“找麻烦？他们哪天不找麻烦！”张志和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也就是三爷爷还在，他们不敢做得太过分！但小动作一直不断！前几天，我们家在坊市唯一的那间杂货铺，又被赵家的人故意找茬，说是我们卖的低阶符纸质量有问题，差点闹到坊市执法队那里去！还有上个月，二长老带人去黑风岭采集‘凝血草’，也差点跟赵家的队伍打起来！要不是二长老忍让，恐怕又要吃亏！”

　　少年越说越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们就是看我们张家没落了，想一步步把我们蚕食掉！真是欺人太甚！”

　　张志玄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通过与张志和这番小心翼翼却信息量巨大的交谈，他脑海中关于张家困境的拼图，终于被一块块填充完整，形成了一幅清晰、具体、且令人绝望的画面。

　　顶梁柱风烛残年，随时可能倒塌。

　　家族资源极度匮乏，连基本生存和修炼都难以为继。

　　年轻一代人才凋零，资质普遍低下，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核心传承功法品阶低劣，修炼事倍功半。

　　外部强敌虎视眈眈，步步紧逼，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

　　内忧外患，死局！

　　这不再是前世小说里看到的、可以轻松逆袭的背景板，而是他自己必须面对的、残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现实。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如同万仞高山，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种无力和焦虑。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意外闯入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当他了解到这一切，当他感受到身边这个少年真切的担忧和愤慨，当他想到那位行将就木却仍在苦苦支撑的老者……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东西，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这不是简单的同情，也不是虚无缥缈的英雄主义。而是一种……如果这个家完了，自己又能去哪里的现实危机感？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对于这种近乎注定的、悲惨命运的不甘。

　　虽然他还远没有将自己完全视为“张家子弟”，但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懂。这个看似破败不堪的“家”，至少现在，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

　　张志和还在愤愤不平地数落着赵家的不是，张志玄却没有再听进去。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复杂而深邃。

　　巨大的困境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和这个家族紧紧地束缚在一起。

　　未来……真的毫无希望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感受着这具身体的虚弱，以及……灵魂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属于现代人的韧性火苗。

　　压力，沉重如山。

　　但，或许，也正是这绝境般的压力，才能逼出潜藏的生机？

　　他不知道。

　　此刻，他只感到无边的疲惫和沉重，仿佛整个张家村的命运，都化作了实质的重量，压在了他这个刚刚醒来的“废材”身上。

　　责任感……这个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冰冷的触感，开始在他的意识中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