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玄沉睡着，如同一块被投入深潭的顽石，无知无觉，任由黑暗包裹。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神魂的过度透支，将他的意识彻底锁入了最深沉的休眠。在这里，没有灵气的暴动，没有功法的桎梏，没有生存的焦虑，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宁静。
然而，正是在这精神防线最为薄弱、意识几乎等同于不存在的时刻，那些被他刻意压抑、深埋于灵魂角落的碎片，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幽灵，悄然浮现。
并非是往日里那些模糊的概念，或是零星闪过的片段。这一次，它们是如此的鲜活，如此的真实，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气”，汹涌而来，将他卷入了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漩涡。
……
“小玄！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吃早饭！整天就知道对着你那破电脑！”
一个略带嗔怪，却又充满关切的女声，如同清晨的阳光，穿透了层层迷雾，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畔”。
张志玄“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简陋的木屋，不是斑驳的墙壁，而是……熟悉的、铺着卡通床单的柔软大床，窗外是高楼林立的城市剪影，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煎蛋和牛奶的香气。
他愣住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妈？”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醒了就赶紧出来！你爸今天难得休息，特地买了你爱吃的油条！”厨房里传来母亲熟悉的回应，伴随着锅碗瓢盆轻快的碰撞声。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踩在温暖的木地板上，冲向客厅。
客厅里，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早间新闻，电视里播放着他早已听不懂的财经分析。看到他出来，父亲抬了抬眼皮，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臭小子，跑那么急干什么？刚出锅的油条，小心烫。”
餐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豆浆、金黄酥脆的油条、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还有一小碟酱菜。简单，却丰盛。
“爸，妈……”张志玄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正在摆放碗筷的母亲。
“哎哟！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撒娇！”母亲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嘴里抱怨着，手却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没……没有……”张志玄把脸埋在母亲带着油烟味的围裙上，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声音哽咽，“就是……就是想你们了……”
“傻孩子，我们不是天天都在吗？”母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快去洗漱，不然油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父亲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鼻子像什么样子！赶紧吃饭，吃完饭跟我去趟超市，你妈列了一堆东西要买。”
“嗯！”张志玄用力点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胡乱地抹了把脸，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爸，妈，我爱你们！”
“肉麻！”母亲嗔怪道，眼角却笑出了细密的皱纹。
父亲则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嘴角却微微上扬。
……
场景倏然变换。
震耳欲聋的音乐，五光十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青春荷尔蒙混合的气息。
“志玄！这边！快来快来！就等你了！”一个染着黄毛、耳朵上打着一排耳钉的青年，正兴奋地朝他招手。是他的死党，王浩。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喧闹的KTV包厢。沙发上挤满了熟悉的面孔，都是他大学时的同学和朋友。
“搞什么啊，张大才子，约你出来玩一次跟请神似的！”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李哲，推了推眼镜，打趣道，“是不是又被哪个小学妹缠住了？”
“去你的！”张志玄下意识地笑骂了一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王浩身边，拿起桌上的啤酒就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丝微苦的麦芽香，刺激着他的味蕾。
“来来来，喝酒喝酒！”王浩勾住他的脖子，“今天不醉不归！庆祝咱们哥几个终于熬到毕业！”
“对！毕业快乐！”
“敬友谊！”
“敬未来！”
大家纷纷举杯，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志玄，毕业论文搞定没？我跟你说，我们那个导师简直是灭绝师太，改了八遍还不满意！”
“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投了十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了，愁死个人！”
“别愁了！先玩再说！来来来，唱歌唱歌！谁点的《死了都要爱》？给我顶上去！”
“浩子你又鬼哭狼嚎！放过我们的耳朵吧！”
……
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熟悉的面孔，无忧无虑的调侃，对未来的憧憬与迷茫……这一切都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他沉醉其中，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大声地笑着，用力地唱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压抑和疲惫都宣泄出来。他甚至拿起手机，熟练地解锁，打开微信，和群里的朋友们插科打诨，抢着红包，发着各种搞怪的表情包。
手指划过冰凉光滑的屏幕，看着那一个个跳动的头像和信息，一种难以言喻的便捷感和掌控感油然而生。这和他用神识小心翼翼探查、用意念艰难沟通的修仙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
“喂，志玄，想什么呢？轮到你唱了！”王浩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啊？哦，来了！”他回过神，拿起话筒，屏幕上显示着一首他曾经最喜欢的流行歌曲。
熟悉的旋律响起，他张开嘴，想要跟着哼唱，却发现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歌词，此刻竟有些模糊。
……
场景再次流动。
不再是喧闹的KTV，而是安静的图书馆。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专业书，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
对面坐着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正低头认真地看着书，偶尔抬手将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那是他的前女友，林薇。
“这道题，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皱着眉头，指着书上的一个公式。
林薇抬起头，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你呀，上课肯定又走神了。这里应该用泰勒展开……”她拿起笔，凑近他，耐心地讲解起来。
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萦绕在鼻尖，女孩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畔。他的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听懂了吗？”林薇讲完，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有些恍惚的目光。
“啊？哦，懂了，懂了。”他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内心的悸动。
“真的懂了？”林薇狐疑地看着他，“那我考考你……”
“别别别，姑奶奶我错了！”他连忙求饶，“晚上请你吃大餐赔罪，行不行？”
林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一朵绽放的百合花：“这还差不多。我要吃学校后面那家新开的日料！”
“没问题！”他拍着胸脯保证。
……
温暖的阳光，安静的午后，心仪的女孩，对未来的期许……这一切都如同最温柔的陷阱，让他几乎要彻底沉沦。
为什么要去修仙？
为什么要去面对那些冰冷的灵气，残酷的法则，永无止境的争斗？
留在这里不好吗？
有爱他的父母，有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有触手可及的爱情，有虽然平凡却安稳舒适的生活……
电脑、手机、网络、空调、汽车、高铁……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此刻在他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充满了诱惑。
他可以像以前一样，努力学习，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买房买车，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和朋友们偶尔聚会，看着孩子慢慢长大……虽然也会有烦恼，有压力，但那终究是脚踏实地的、可以预见的、充满了人间温情的幸福。
何必呢？
何必去追求那缥缈的长生？何必去忍受那锥心刺骨的修炼之痛？何必去面对那动辄生死相搏的危险？
那个世界，太冷了。
那个世界，太苦了。
那个世界，太孤独了。
他甚至记不清三爷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记不清张翰海那憨厚的笑容，记不清家族里那些既敬畏又期盼的眼神……那些属于“张志玄”的记忆，此刻被汹涌而来的“地球”记忆彻底淹没、覆盖。
他只想留在这里。
回到他原本的世界。
回到他熟悉的生活。
哪怕……只是一个梦。
……
突然，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温馨的幻境！
眼前的一切如同被打碎的镜子，瞬间崩裂！
耀眼的白光，巨大的撞击力，身体被抛向空中的失重感，骨骼碎裂的剧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甘！
“不——！”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依旧身处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刚才的一切，父母的唠叨，朋友的欢笑，恋人的温柔，现代社会的便捷……都如同泡影般破灭，只留下无尽的失落和空虚。
那些鲜活的记忆，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此刻却像是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融入无边的黑暗。
强烈的眷恋，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着他的灵魂。对那个世界的思念，对那份安逸繁华的渴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与此相比，这个刚刚开始的修仙之路，显得如此的苍白、冰冷、毫无吸引力。
那刚刚因为一丝法力增长而建立起来的微弱决心，那因为道书出现而燃起的希望之火，在这些真切而温暖的旧日幻景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起来，明灭不定。
安逸繁华，终究是穿肠毒药。
这旧世幻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心魔，在他神魂最脆弱的时候悄然入侵，不动声色地，便已在他的道心之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裂痕。
他依旧沉睡着，但那份休养的宁静，已被彻底打破。黑暗中，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一颗被巨大失落与眷恋反复拉扯、开始动摇的……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