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这小旗官的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了。
怀朔卫的日头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地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
操练的日子,对江临手底下这帮歪瓜裂枣来说,更是如同阎王爷的请帖,躲不过,也逃不掉。
只是这请帖,也不是天天都发,而是五日一回,抠抠搜搜,仿佛连老天爷都晓得,这帮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军汉,多折腾一天,就得多耗费几两本就不多的阳气。
今日,刚好就是大练兵的吉日。
卯时刚过,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营房里头比冰窖也暖和不了多少。
江临呵着白气,挨个把底下的人从硬得像石板一样的铺位上踹起来。
赵大眼那只独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白浑浊,瞳孔里没有半点活气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另一只好眼倒是睁得老大,却也没什么神采,只是直勾勾地瞅着房梁,仿佛那上头吊着他失散多年的老娘。
李牧那秀才,蔫头耷脑的,依旧是那副死了爹娘的哭丧脸,比那没上过色的棺材板还要白上几分,慢吞吞地套着他那件不知浆洗了多少回的破儒衫,动作迟缓得像是怕惊扰了身上的虱子。
什么,你问为什么进军营了,为什么还穿着儒衫?
问就是没有军装。
冬衣已经发光了。
小七那孩子,睡得口水流了一枕头。
被叫起来后,眼巴巴地瞅着江临,那眼神里,没有半点对操练的期待,只有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至于张猛和侯三这两个老油条,倒是不用江临费心,他们早就醒了。
正凑在一块,就着昏暗的晨光,赌那几文早已被磨得看不清字迹的铜钱,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油滑和惫懒,嘴里还时不时地喷出几句污言秽语,惹得江临直皱眉头。
江临想要吼一嗓子,都他娘的给老子利索点,可肚子里发虚,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这顿顿都吃不饱的兵,还指望他们能有多大的精神头?
早饭,依旧是那能照出人影儿的稀粥,外加一人一块黑得像锅底一样的霉米饼子。
那米饼子,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吃到嘴里,又苦又涩,还夹杂着沙子,咯吱咯吱地响,仿佛在嚼着一嘴的碎石。
小七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赵大眼面无表情地啃着,仿佛在嚼蜡。
李牧小口小口地抿着粥,那米饼子,他连碰都懒得碰一下。
“头儿,”侯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昨儿个发下来的那批米,又他娘的是陈化粮,里头掺的沙子比米还多!这他娘的,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牲口吃的?”
江临心里也是一阵火大,按《大胤会典》上的规矩,他这个小旗官,月俸该有八石精米,可真正发到手里的,连六石糙米都不到,还尽是些这种喂马都嫌硌牙的霉米。
剩下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被上头那些层层盘剥的狗官给克扣了去。
他这个小旗官,尚且如此,底下这些大头兵,又能分到些什么好东西?
这边军的腐败,早已是烂到了根子里。
吃罢连猪食都不如的早饭,江临领着人出营门。
校场上,寒风依旧如同刮骨的钢刀,吹得人脸上生疼。
几杆歪歪斜斜的长矛架子,孤零零地戳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上,像是一排排等着上吊的囚犯。
“先给老子跑几圈,把身上那股子懒筋给跑开了!”江临叉着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洪亮一些。
五个人,如同五条被抽了筋的懒狗,有气无力地在校场上挪动着步子。
那哪里是跑,分明就是在蠕动。
小七瘦得像根被虫蛀了的豆芽菜。
跑了没几步,便一屁股墩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脸色蜡黄,嘴唇发紫,眼瞅就要断气。
江临心里一阵烦躁,却也发作不得。
走过去,把小七从地上拉起来,入手处,只觉得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歇口气,到边上看着。”江临无奈地说道。
剩下的四个人,除了老五和老七,无不跑得东倒西歪,气喘吁吁,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赵大眼那只独眼,更是因为用力过猛,充血得像只兔子眼。
“行了,都停下来吧。”江临喝止了这场如同儿戏般的跑操。
再跑下去,这两个家伙非得散了架不可。
跑操没成,器械操练却还是得继续。
张猛和侯三不用说,老兵油子了,用不着江临盯着。
剩下的三人。
赵大眼选了一杆长矛。
可是他独眼啊,瞄准起来费劲,戳出去的矛头,每一下都让空气发抖。
李牧那秀才,更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选了一口腰刀短剑,那刀身早已锈迹斑斑,连鞘都配不上。
他握刀的姿势,倒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雅致。
只是那手腕子,却软得像是没长骨头一般,劈砍刺挑之间,毫无力道可言。
更不用说他那只多出来的第六指,在握刀时太过碍事,让他更加手忙脚乱。
江临看着这几个活宝,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强压着火气,亲自下场,拿起自己的环首刀,演练了一遍断雁十三刀。
虽然重伤初愈,但小成刀法一旦使开,,倒也虎虎生风,刀光闪烁,劈砍之间,带着一股子凌厉的杀气。
赵大眼那只独眼瞪得溜圆,嘴巴半张着,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李牧也难得地抬起了头,那双空洞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小七更是终于兴致盎然。
一套刀法练下来,江临汗都没流一滴。
又让他们练习箭术。
结果更是惨不忍睹。
那几张破弓,弓弦不是松得能荡秋千,就是紧得拉不开。
好不容易射出去几支箭,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不是射在靶子外头几丈远,就是干脆一头扎在地上,连靶子的边都没摸着。
赵大眼因为只有一只眼,更是比戳矛还不如,射出去的箭,险些伤了在一里地外看热闹的侯三。
“他娘的!”江临气得把手中的弓狠狠地摔在地上,“这还练个屁,都给老子滚回去!”
这五日一操的盛举,便在江临的怒火和众人的沮丧中,草草收场。
回到营房,一个个像是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瘫在炕上,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临坐在炕头发呆。
他这个小旗官,手底下就这么几个饿得连路都走不稳的家伙,说是兵,与叫花子都差不多。
别说上阵杀敌,怕是连自保都难。
他想起王头儿临走时那句莫要堕了咱们王字小队的威风。
威风,拿什么去威风?
拿这几个饿得嗷嗷叫的病猫去威风吗?
他越想越是憋闷,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狠狠地捶了一下炕沿,那破旧的土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操蛋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