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熹微,穿透青阳宗后山浓密的灵雾,为矗立的十二座无字剑碑披上一层淡金薄纱。
剑碑林间,露水浸润过的青草气息混合着昨夜金雨残留的清冽灵韵,沁人心脾。
风过林梢,檐角悬着的星砂铃铛发出细碎清越的叮咚声,如碎玉落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之力。
徐渊与夏侯鸾并肩立于碑林入口,皆是新换的内门弟子服饰。
徐渊一身玄色劲装,衣襟袖口以暗金丝线绣着简练的火焰云纹,腰悬劫焰刀,身姿挺拔,周身气息虽已内敛,但突破炼气境后那份沉凝厚重之感,以及眼底深处偶尔流转的鎏金竖瞳虚影,依旧带着无形的压迫。
夏侯鸾则是一身月白长裙,外罩水蓝色轻纱,雷曦剑静静悬于腰侧,剑穗上的星砂铃铛与檐角铃铛遥遥呼应,清冷眉目间剑意含而不露,更显空灵。
青阳虚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最高大的那座剑碑之下。
晨光勾勒出他清癯却挺拔的身形,宽大的青阳宗主袍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气息渊深如海。
他目光扫过二人,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来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仿佛就在身侧。
“宗主。”徐渊与夏侯鸾同时躬身行礼。
青阳虚明微微颔首,目光在徐渊身上停留片刻,似乎穿透皮囊看到了他元海中那枚初凝的鎏金丹丸,以及丹丸之下翻腾不息、隐约带着龙形纹路的液态气运海洋。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此间并无旁人,有些话,老夫需与你们言明。”青阳虚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目光扫过徐渊,最终落在他腰间的劫焰刀上。
“青阳宗内门弟子徐渊、夏侯鸾,此乃你们在宗内的名分。然,名分之下,实则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间,投向某个虚无缥缈的所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复杂。
“龙尊谢昀,道统共主道无涯唯一亲传,曾掌三千道宫权柄,其位格之尊崇,岂是凡俗宗门可比?你二人早已烙下龙尊印记,得授真传,承其大道衣钵。老夫青阳虚明,不过一隅宗门之主,岂敢逾越天地纲常,妄称尔等之师?”
徐渊心头微震。
青阳虚明的话印证了谢昀和姬舞月透露的信息,也点破了他与夏侯鸾身上那份无法言说的“特殊”。
这份“特殊”是力量,亦是枷锁。
夏侯鸾神色平静,显然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分。
“故而,”青阳虚明收回目光,语气郑重,“老夫今日约见,非为传道授业,亦非缔结师徒名分。乃是因职责所在,宗门安危系于一线,需借你二人之力。”
他袖袍轻拂,一道古朴凝重的青铜光芒飞出,悬停在徐渊面前。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罗盘,表面布满细密繁复的古老符文,中央并非寻常的指针,而是嵌着一团不断蠕动、变幻的深灰色雾气!
雾气如同活物,时而凝聚成狰狞兽首,时而散作扭曲人面,散发着阴冷、腐朽、充满恶意的气息。
即便不使用气运之眼,徐渊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正是穆阳令人作呕的灰气!
“此乃‘溯源罗盘’,”青阳虚明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凝重,“昨夜老夫以秘法,自你破境时震散的灰气残骸中,强行拘来此一缕穆阳本源残息,封入此盘。”
徐渊瞳孔微缩,气运之眼本能地开启,鎏金光晕在眸底深处流转。
他清晰地“看”到,那团灰气核心处,缠绕着无数极细微、几乎断裂的气运丝线,其中几根最粗壮、最怨毒的,赫然指向自己!
穆阳对他的恨意,已深入骨髓本源。
同时,罗盘上几道细微的符文正闪烁着极不稳定的红光,隐隐指向青阳宗后山深处。
“今晨寅时、卯时、辰时初刻,”青阳虚明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徐渊心头。
“后山封禁的废弃主矿脉区域,接连爆发三次剧烈异动,地脉灵流紊乱如沸水,封印节点遭受强力冲击。
“虽暂时被护山大阵压下,但残余波动与此罗盘内灰气同源,且……其强度,远超寻常妖魁残魂。”
一股寒意瞬间从徐渊脊椎升起,直冲头顶。
“是穆阳?”
那个导致矿洞坍塌、害死无数矿工、与窃天道盟勾结、又在自己破境时种下妖种的老鬼,他果然没死透!
而且更疯狂地潜入了青阳宗守护的核心矿脉!
他想做什么?
破坏地脉?
青阳虚明接下来的话,让徐渊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事发突然,巡山队首当其冲。”宗主的目光锐利如剑,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紧迫,“你也知道,那孩子因对矿脉结构熟知,已被编入精锐小队,于今晨异动平息间隙,第一时间深入矿脉核心区域,探查封印节点受损情况并尝试加固。”
糟了!
徐渊脑中“嗡”的一声。
他刚刚突破,还未来得及向顾廉分享喜悦,结果那个憨厚耿直、总把“俺”挂在嘴边的家伙,竟已踏入了最危险的龙潭虎穴!
那矿脉深处,如今盘踞的极有可能是导致一切灾厄源头穆阳!
“多久了?”徐渊的声音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嘶哑。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劫焰刀鞘上的赤鳞感应到主人的心绪,微微嗡鸣,散发出灼热的气息。
夏侯鸾也瞬间变了脸色,雷曦剑穗上的星砂铃铛发出急促的颤音。
她与顾廉兄妹一路同行,深知其情谊,更明白那矿脉深处此刻是何等凶险绝地。
“已近两个时辰。”青阳虚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按计划,一炷香前便该有传讯符箓回传初步探查结果。然……至今杳无音讯。”
两个时辰?
杳无音讯?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徐渊的心脏。
矿道崩塌、灰气侵蚀、穆阳的陷阱……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涌上脑海。
顾廉再熟悉矿洞,也终究只是锻体境的武夫。
面对能悄无声息在自己体内种下妖种、引发地脉异动的穆阳,他如何能挡?
就在这焦灼如焚的瞬间,徐渊的气运之眼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痛。
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他的瞳孔深处。
“呃!”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前景象骤然扭曲、模糊。
夏侯鸾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手臂:“师兄?”
青阳虚明目光一凝,强大的神识瞬间笼罩徐渊,探查其体内异状。
然而,那刺痛并非源于身体或元海的创伤,而是气运之眼被强行“灌入”的景象。
模糊扭曲的光影飞速旋转、凝聚,徐渊的“视野”被硬生生拖拽,穿过厚重的山岩,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是矿道!
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土腥味和……腐朽灰气味道的废弃矿道!
视野晃动得厉害,仿佛透过剧烈奔跑喘息之人的眼睛在看。
矿壁上残留着零星暗淡的萤石微光,映照出前方几个跌跌撞撞的矮小身影——矿洞里为什么会有孩子?
他们脸上沾满煤灰,眼中是极致的恐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徐渊视角猛地向后转动。
轰!!!
视野尽头,矿道的拐角处,汹涌的灰雾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咆哮着、翻滚着奔涌而来。
灰雾中,无数扭曲变形、非人非兽的影影绰绰在尖啸,那是被灰气彻底侵蚀、失去神智的矿工!
他们的肢体扭曲成诡异的姿态,皮肤呈现出尸骸般的青灰色,眼窝中跳动着两点幽绿的鬼火,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吼,速度竟快得惊人!
而在这些恐怖的“灰傀”与奔逃的孩子之间,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死死地钉在原地。
“顾廉!”徐渊大喊道。
他浑身浴血,粗布衣裳多处撕裂,露出下面虬结的肌肉和翻卷的伤口,鲜血混着煤灰染成一片暗红。
他手中紧握的已非矿镐,而是一柄不知从哪个灰傀手中夺来的、沾满污秽黑血的沉重鬼头刀。
刀身巨大,此刻被他舞得如同风车,泼水不进。
“跑,往岔道跑,别回头!”顾廉的嘶吼声在徐渊“听”来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决绝。
他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壁,死死挡在狭窄的矿道中央,用身体,用那把沉重的鬼头刀,硬生生为身后那几个吓傻的孩子争取着每一线生机。
噗嗤!
一道灰影如毒蛇般从刁钻角度扑上,尖锐的爪子狠狠撕开了顾廉的后背,鲜血飙射。
“呃啊!”顾廉剧痛之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反手一刀,将那偷袭的灰傀半个肩膀连带手臂狠狠劈飞,污血和灰气喷溅了他一身。
但更多的灰傀涌了上来。
它们不知疼痛,不知恐惧,只有吞噬和毁灭的本能。
锋利的爪牙、沉重的矿镐残骸,雨点般砸向顾廉。
他奋力格挡,沉重的鬼头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沉闷的风声,将靠近的灰傀砸飞、劈碎,刀锋卷刃,迸发出火星。
然而灰气如跗骨之蛆,顺着他的伤口疯狂钻入,肉眼可见地侵蚀着他裸露的皮肤,那健硕的肌肉正以缓慢的速度变得灰败、僵硬!
他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动作不可避免地开始变得迟滞。
每一次格挡重击,都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淌。
那双平日里憨厚耿直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瞳孔深处除了燃烧的疯狂战意,更有一丝力竭的绝望在蔓延。
徐渊意识到,他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下一瞬,徐渊陡然间呼吸一滞。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视野的边缘,竟出现了顾瑾鸢的身影!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少女被吓得瘫软在地,眼看就要被一只速度极快的灰傀枯爪抓住脚踝。
“滚开!”顾廉目眦欲裂,竟不顾身后袭来的另一柄矿镐,猛地扭身,将手中的鬼头刀如标枪般狠狠掷出。
呜!
沉重的刀身带着顾廉最后的力气和怒吼,精准地贯穿了那只抓向顾瑾鸢的灰傀头颅,将它狠狠钉在矿壁上。
几乎同时,那柄沉重的矿镐也狠狠砸在了顾廉毫无防备的后心!
“噗!”
顾廉如遭重锤,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向前踉跄扑倒,视野瞬间天旋地转,陷入一片血红与黑暗交织的混沌。
最后的景象,是汹涌扑来的灰雾和无数狰狞的爪牙……
“瑾鸢!顾廉!”
剑碑林内,徐渊猛地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嘶吼,那声嘶吼并非源于喉咙,而是从灵魂深处炸裂而出。
他双眼瞬间化为纯粹的鎏金色,狂暴的气运之力如同压抑到极点的火山,轰然爆发。
轰隆!
以他身体为中心,一股无形的狂暴气浪猛地炸开!
脚下的青石板寸寸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出数丈!
周遭几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无字剑碑受到这股纯粹而暴戾的夺运之力冲击,发出低沉如龙吟般的嗡鸣,碑体上竟隐隐浮现出抵抗的古老符文,光华流转!
“小子,稳住心神!”青阳虚明脸色微变,沉声喝道,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灵力场瞬间张开,如同无形的堤坝,将徐渊失控爆发的狂暴气运之力死死约束在三丈范围之内,避免了剑碑林遭受更大破坏。
饶是如此,被约束的鎏金气焰依旧在灵力场内疯狂冲撞,发出沉闷如雷的爆鸣。
夏侯鸾在气浪爆发的瞬间已退后半步,雷曦剑锵然出鞘半寸,剑身之上赤色雷光疾走,在她身前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电网,将狂暴的余波尽数挡下。
她俏脸含霜,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焦急,目光死死锁定徐渊:“你看到了什么?顾大哥他……”
徐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鎏金色的竖瞳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将那幽深矿道里的绝望景象烙印出来。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滔天的杀意:“穆阳…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劫焰刀感应到主人沸腾的杀意,赤焰轰然暴涨,刀鞘上盘踞的赤龙虚影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
整个剑碑林的温度骤然升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