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结束后,有智激动难耐,直接敲开陆松之的亭子间。呼吸起伏,眼睛晶亮。
“松之,你知道上海话里混呛势,嘎山湖,昂三,搓刻,哇色,水门汀,瘪三,大兴,好多好多词,都是洋泾浜,舶来语吗?”
陆松之撩眼皮淡淡扫他一眼,神情纹丝不动。
徐有智来回在他的小房间里踱步转圈。
“混呛势的呛势,源自chance;嘎山湖,源自gossip;昂三,on sale;搓刻,tricky;哇色,worse;水门汀,cementing;瘪三,beg sir;大兴,dashy。还有我们惯常说的罗松汤,罗松,Russian。你能想象吗?”
陆松之嘴角近乎于无地上扬一丝丝,转回头,伏案,从新投入一道钻研了有一会儿的数学题上。
“松之,”徐有智走近陆松之,语气激昂,“你爸爸是个宝藏!”
此刻,宝藏爸爸缓缓推开阁楼的房门。盛蕙雅正在室内擦澡。头发挽起。脖颈细弱,肩胛骨突兀。看得陆恒享心如刀割。他坐在矮凳上,接过磨得快没有毛的毛巾,拧干,仔细帮盛蕙雅擦拭。
水流哗哗。
他的眼泪无声在脸颊上蜿蜒。
“蕙雅。我真是没用。”
盛蕙雅要回头,被他阻止。
“不。你很有用。自从你回来,我就不生病了。”
“你只是生病不去看医生了。”
“没有!不是!是你在我身边,我心安,才不需要看医生。”
陆恒享不忍再反驳,嘴唇咬破,血珠沁出。
抿唇,沾上血的铁锈味。陆恒享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可惜,让他心脏快跳,仿佛看到希望的新主意很快被现实打破。
因为被检出携带乙肝病毒,他不被允许献血。卖血换钱自然成了无稽之谈。陆恒享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耳边时有痛失亲人的哭泣声飘过。他恍恍惚惚,看到一家人被他拖垮的悲惨未来。
乙肝病人需要避免劳累,切记思想负担重,需保证充足睡眠和必要营养。乙肝病毒会传染。需长期服用保肝药。
护士的话像带倒钩的刺,一下又一下,刺向他本就脆弱郁结的心。
十月中旬,陆松之发表了第二篇作文,并借机取出26元给姆妈。盛蕙雅非常高兴,说可以拿这笔钱找朱芝去买便宜布,请朱芝帮忙做两件上衣。松之又长高了,衣服又短了。再给爸爸做一件出门的体面衣服。总是一件罩衣穿春秋冬三季,确实不像样。
在盛蕙雅充满幸福味道的碎碎念里,父子俩各自别过脸,不看对方。陆恒享是没脸看,陆松之是怕露馅儿。
期中考试过后,毕业班要召开家长会。
夜色放大了徐有智声音里的兴奋:“松之爸爸,你知道吗?松之考了全校第一。他考了全校第一,而且甩第二名24分。班主任说,他的成绩很可能是全区第一。第一哎。他极有可能考进上海中学的高中部。松之爸爸,你是要去开家长会的吧?班主任肯定会恭喜你的,没准还要向你讨教怎么教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陆恒享在夜色里眯了眯眼,嘴角笑意蔓延。
消沉颓废很多天的陆恒享渐渐打起精神,他穿上盛蕙雅请朱芝帮忙做的新上衣,耐心等待儿子邀请他去开家长会。一等等了一星期。
一星期后,陆恒享在小天井里堵住出门倒垃圾的徐有智,问他,家长会开过了?徐有智点头,反问陆恒享:“松之爸爸,你不是不上班吗?怎么会没时间替松之开家长会?”
一阵风吹来。陆恒享在风中晃了一下身体,使出全身的力气挤出一个微笑:“我病了。”
“要紧吗?我可以让我爸爸替你看看。他技术还行。”
“不要紧。谢谢你,有智。”
徐有智担忧地看着确实一脸病容的松之爸爸,但也对他的“不要紧”深信不疑,于是心无负担地提着垃圾桶倒垃圾去了。
黑暗的客堂间里,徐德明脸色沉沉。他的技术……只是还行?他家老二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陆恒享折身回阁楼,穿过客堂间,不期然遇见徐德明。徐德明直视陆恒享,目光惯常是看向病人的温存:“松之爸爸,我们院研发护肝新药,正在征试用新药的人,你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陆恒享恍若没有听见,手拽着扶梯,一步步上楼,看上去像拖了千斤重的负荷。
次日,到了大中华橡胶厂发工资的日子。盛蕙雅揪了两天的心松驰下来。
每次路过隔壁小菜场水产摊,同住绮梦坊的邻居江阿毛总是自告奋勇,问她要不要帮她留点什么水产?高档货吃不起,马面鱼在发工资后的头几天,还是可以买来打打牙祭的。知道到了发工资的日子,盛蕙雅点头同意。
下班后,她过32号家门继续往前,去江阿毛家取马面鱼。好多邻居都这样做,托江阿毛代买,下班后去他家取。
盛蕙雅还没有走到江阿毛家,就见海员小阿嫂像见鬼一样看着她,声音哆哆嗦嗦:“你怎么还不回家?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盛蕙雅一脸懵懂。
正要询问,身后传来秦爱娣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悲怆。
“松之妈妈。你快回家看看松之爸爸!”
盛蕙雅心急转身,眼前一瞬发黑。
陆松之被班主任留下。班主任语气堪称温柔:“我其实不是责备你父母不来参加家长会,只是出于关心,问问情况。只要确认没事,我就放心了。”
松之言简意赅:“没事。”
班主任露出慈爱微笑:“松之,你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老师很看重你。老师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
陆松之对未来并不顶感兴趣。他只想过好现在。
“好了。快回家吧。”
陆松之从办公室出来时,顾悦卿和徐有智该订正完成的作业还没有完成,他只好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先走。
他骑自行车回家,路过永真路口的老擦鞋匠,像往常一样喊声老伯伯。像往常一样放慢速度拐进绮梦坊弄堂,像往常一样把自行车停在32号的乌木门口旁,像往常一样穿小天井过客堂间三两步拾阶上楼,像往常一样打开亭子间把书包放书桌上,像往常一样放稳呼吸后出亭子间上阁楼,像往常一样准备敲阁楼房门跟爸爸碰个面。
虽然父子俩面对面时话题总也打不开,但他承认,他每天还是很期待放学后推开阁楼房间的门,看到爸爸在家的。
这天,要上阁楼,路过小晒台入口时,冥冥之中觉出有一丝异样,他不由自主多看一眼。
只一眼,就呆若木鸡。
无尽寒意漫天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