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犹豫太久,陆恒享拒绝了陈留芳。
无他,自尊心不允许。
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在阁楼小房间吃饭时,陆恒享提起这件事。当他说出拒绝原因时,盛蕙雅睁大双眼,定睛看着陆恒享。余光扫见陆松之已经停下夹菜,才忍住想说的话,垂了眼眸。
陆松之黑曜石般的双眸来回在父母脸上转。姆妈的表情分不清是伤心还是失望;爸爸明显还未曾察觉他的话给姆妈带来影响。
所以,家里是没有钞票了吧?
聪慧如陆松之,心里默默下结论。
刚从监狱回来的爸爸还不充分晓得上海当前的物价吧?爸爸工作的事情还没有眉目,未来一段时间家里会继续入不敷出吧?那么落在姆妈肩头的担子,反而比以前更重了吧?
陆松之看向姆妈的眼神顿时变了。变得柔软又心疼。
夜饭结束。陆恒享将碗筷拿到一楼灶披间去洗。陆松之坐在姆妈面前,几次把话题引到钱上,都被盛蕙雅错开。察觉到陆松之的担心,盛蕙雅手搭他肩头,直直看着他,目光温柔又坚定:“松之,我们各司其职,共同进步。不该你操心的,就留给爸妈吧。你做好你份内的,就好了。”
怕陆松之迁怒,盛蕙雅特意叮嘱:“松之,爸爸需要时间。我们耐心些,给爸爸适应的时间。好吗?”
门外,手搭门把手上,准备推门的陆恒享不由顿住。听这话的意思,儿子嫌弃他?
门内,陆松之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在姆妈表态不许他担心时,他心里已经落定投作文赚稿费和为同学有偿讲题两个赚钱路子。
姆妈说姆妈的,他做他的。家是三个人的家,他是家的一分子。
陆松之推门出阁楼时,意外看到仓惶躲开的爸爸。少年陆松之急着细化他的赚钱路线,以为爸爸只是如常洗完碗上楼,并无他疑。
开门泄出的光亮里,陆恒享神情不自然,周身气息沉重。从半开的房门,可以看到盛蕙雅的后背。她微拱着背,伏案在小餐桌上。应该是在记账吧。吊在阁楼中央的灯光照亮盛蕙雅的后背,薄衫难掩脊柱上的骨突。她那么瘦。
陆恒享忽然觉得,眼前的门仿佛是一道结界。结界内,是他的心之所属情之所衷,然而,跨进去,他就成了她的负担。她不仅瘦,还体弱。都初夏了,早晚些许凉气还会引得她咳嗽。
陆恒享握紧拳头,一步步退到黑暗中。
折身去了小小的晒台。
晒台上有红点明灭。视线适应之后,才发现是有人在小晒台抽烟。抽烟的人扭头,淡淡笑一声,喊了声陆先生。
是一楼西厢房的小厨师。
陆恒享稍作回忆,想起他姓金,妻子怀有身孕,肚子大得厉害。
金龙给陆恒享递一根烟。纯粹出于客气。没想到陆恒享真的接了过去。
金龙掏出煤油打火机,嗞的一声打着火。小火苗照亮陆恒享立体精致却茫然的脸。
陆恒享不会抽烟,被呛也不肯咳出声,捂着嘴强忍。金龙默默看他一眼。没有现成的话题聊,两个人索性都不说话,并肩而立,吹夜风。
金龙在怀念曾经的单纯与美好。曾经,他是那么快活。大口吃饭,大口喝酒,大声说话。他个子虽然不高,但是壮。干活不偷懒,舍得下力气。皮糙肉厚,可以徒手从热锅里捞菜尝生熟,几十斤的热汤锅,说端就端。
做好这顿等下一顿的间隙,他快活地跟毛巾厂的同事们聊天。爱玩的人气味相投,热切相约下班后去哪里快活。他跳遍市区的迪斯科舞厅,吃遍上海好吃的蛋糕。无论是正广和汽水,还是幸福可乐,想喝就喝。多快活啊。
他是昏头了吗?居然答应老爹,回老家结婚。
他这是自暴自弃吧。被自己对彩彩无止境的思念惊吓到,妄想通过结婚,把自己从失去彩彩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们信誓旦旦,说关了灯女人都一样。怎么可能真的一样?他虽然不知道热烈明艳的彩彩关了灯什么样,但确信绝对不是李丽芬那样。
李丽芬像一根木头。白天木木的,晚上也木木的。她经常半低着头,不语;摸着东西走路,不响。睡觉靠床沿,空出大片的床。有她在的家,跟没她在的家,没啥不一样。以至于他常常昂头看天花板,怅然若失,懊悔结婚。
好在李丽芬不矫情,不惹事生非,即使怀孕也无声无息。相安无事,倒也不是不能忍。
直到——
下班后,金龙换下厨师服,一边往身上套自己的衣裳,一边着急往外走。他恪守规矩,坚持自我,耿直意气。经常早一刻钟上班,理直气壮掐点下班,争分夺秒去玩。夜饭没像往常一样在食堂吃,他急着奔赴黄河路上的半岛酒楼。当初开桑塔纳的倒爷朋友过生日,请他吃大饭店。
倒爷朋友开的皮包公司业务更上一层楼。现在不光有桑塔纳大哥大,还有前呼后拥、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朋友。难得心里还念着最初毛巾厂一起玩的他们。
金龙和几个不同部门的同事在厂门口汇合,坐小辫子公交车前往。倒爷很大方,半岛酒店的港餐也很美味,让金龙迎来当头一棒的,是饭后大家挤眉弄眼去特别的地方长见识,他听得心头发热。还是那辆当初钻了很多人的桑塔纳,这一次,他却被排除在外。
金龙愕然地站在车旁,手抓着车门。倒爷的那句“你结婚了,有老婆,马上要当爹,就不要胡混了”翻滚在脑海里,人还没反应过来,车门被车内的人拉上。车屁股冒着烟开走,他被留在原地。
他被他的朋友们,无情抛弃了。
原因是家里有个女人等他。
金龙愣怔许久才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
初夏时节,天说变就变。一阵风吹来一阵雨。金龙很快衣服湿透。湿答答的衣服黏在皮肤上,越发憋闷。他不想回家,可孤身一人又不知道该去哪。反正衣服已是,索性不再躲雨。东奔西跑的路人像看精神病人一样。
他无所谓。
忽然就想起某个雨夜,有个像他现在一样无动于衷淋雨的姑娘。那个姑娘漂洋过海去了远方,至今已经快两年,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金龙湿答答地乘着公交车回到永真路。路过绮梦坊门口,不愿回家,信马由缰走进前面小公园,怅然地坐在当初彩彩坐过的长椅上。记忆里的彩彩是那么鲜活,像一团火,嬉笑怒骂,生动异常。
感怀一番,雨停了,衣服暖半干,终于起了回家的念头,肚子却饿了。
夜已深,拐角的丽丽面馆还亮着灯。金龙决定去吃碗热汤面。
丽丽面馆死了老公的老板娘还是单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年浸泡在油盐酱醋中,气味相投的缘故,老板娘对金龙情有独钟。雨夜顾客少,老板娘守在收银台前,百无聊赖,扬声对后厨的李丽芬说把灶台擦干净就可以下班了。
话音刚落,金龙踏门而入。点一碗最简单的阳春面。
“阳春面一碗。”老板娘露出笑容。坐在收银台对面的厨师懒洋洋起身,嘴巴里还叼着燃了一半的烟。
厨师煮好面,心里莫名充满戾气,吩咐擦灶台的李丽芬将面端到前面。李丽芬张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厨师,明显在问为啥叫她送,厨师将嘴角的烟呸掉,说:“来了个阿飞,我看着搓气。”
李丽芬弯唇笑了笑,端起阳春面。长期共事,她当然晓得厨师对老板娘的心思。
金龙拣靠窗的老座位坐下。
老板娘立在他对面,他只扭头看窗外,对老板娘的搭讪爱答不理。忽然,老板娘手摸上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目光扫过去。四目相对,他冷眼对她的脉脉含情。老板娘只好干着嗓子笑:一只蚊子。
啪。
瓷碗碎地的声音。
他警觉回头。
看到目瞪口呆的李丽芬。
面汤洒了些到李丽芬身上,湿衣服勾勒出李丽芬的孕肚,显得更大了。
即使老板娘大呼小叫,叫骂不止,李丽芬也像个木头人一样,半低着头,一声不吭。金龙有心解释,见她木呆呆的样子,忽然气不打一出来。
“够了!她不干了!”金龙气到极致,冲老板娘喊起来。早就从他爹处听到,她找了个餐馆打工。原来是家门口的丽丽面馆。
金龙走出门外,一回头,发现身后无人。不得不折回来,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夜色中。至于老板娘什么表情,他懒得看。
回到家,她依旧一声不响。他立在她面前,等她问。她头都不抬。
倒让他渐渐生出理亏的错觉,仿佛被捉奸了般。
金龙在家越待越气,只好走出家门。他本来就在外面晃荡,外面已无处可去。只好折身,蹑手蹑脚上小晒台。不曾想,偶遇另一个夜深不回家的男人。
一支烟吸完,吸下一根。
纷乱的思绪在烟雾和夜色中变得更凌乱。
金龙侧头看陆松之爸爸,马上把向陆松之爸爸倾诉的想法掐死。陆松之爸爸的眉头皱得可比他深多了。
“咳,时间不早了,明早还要上班,阿哥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身旁的男人身形摇晃了一下,用沉默回答他。
金龙决定撤退。
抬脚转身的刹那,福至心灵。一个之前没想过的决定,在心里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