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循声走去，只见发放物资的地方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乌泱泱的人群跟着发放队伍移动，男女老少都有，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个说‘老李家确实困难，该多分点’，那个说‘张家去年收成不错，怎么也好意思来领’。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气息，还有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欢笑声，张吉正举着手机忙碌地拍摄，额头上都是汗珠，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村支书在一旁维持秩序，嗓子都有些哑了。
此时发放物资的队伍正好行进到顾大雄家门前，村支书挥手示意队伍暂停，让搬运物资的村民将米面粮油送进顾家。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声质疑：“顾老三家凭什么领东西？东头老李不比他家有资格？”
“对啊！对啊！”人群顿时起哄附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村支书把脸一板，指着人群喝道：“嚷嚷什么！我说可以领就可以领！”
“哦～好大的官威哦！”
“当了个村支书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吧！”
“小南子，你还耍起威风来了！”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用当地方言大声斥骂，村支书僵着脸，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瞥见站在队伍后面的三人，立即指着顾小号喊道：“是老顾让我这么安排的，你们找老顾说去！”
人群齐刷刷回过头来，顾小号正要开口，王明却拦住了他，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顾小号会意地退后一步，但还是扬声说道：“这位王先生就是这次发放物资的负责人，你们都给我放尊重些！”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明身上，此时，屋内的顾老三和顾大雄闻声也走了出来，看到王明，两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王明环视了一圈围观的村民，朗声说道：“实际上，我们这次来扶贫是其次。主要是因为我们组织的一名成员，顾大雄突然失联，怎么都联系不上，我们这才找到村里来。”说着，他抬手直指顾大雄。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齐刷刷地聚焦在顾大雄和顾老三身上。
王明继续掌控着局面，声音清晰有力：“来到村子后，我们发现很多村民都需要帮助，所以就向组织申请了下乡扶贫活动，同时也详细汇报了顾大雄的情况。组织考虑到顾大雄的能力和贡献，特别批准了这次活动，这才有了今天的扶贫发放。”
说罢，王明从物资中取出一部分，放在顾家门口，对顾大雄笑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组织？组织可没法给你放这么长的假啊。”
顾大雄一时不知所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宋红秀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暑假结束后就回来吧，组织也需要你。”
顾大雄神色激动，刚想要点头，却突然迟疑地看向父亲顾老三。
顾老三一下子慌了神，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时，顾小号站出来厉声道：“顾老三，你这是把你儿子当犯人关着呢？当初大雄突然回来我就觉得奇怪，果然是你搞的鬼！现在大雄能进好单位，你还横加阻拦，你还是个人吗！”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哦～原来大雄是被他爹硬拉回来的啊！”
“可不是嘛，我还以为和大宝一样不想读了呢。”
“这老三真不是东西，咱们顾家村好不容易再出个读书的苗子，就这么被他毁了。”
“谁说不是呢……真是造孽……”
纷乱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向顾老三，他胆怯地缩着脖子，终于嗫嚅着说：“去……去吧，去读书吧。”
顾大雄欣喜地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
见顾大雄的事情已经圆满解决，王明与宋红秀又温言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离开。扶贫发放队伍继续向前行进，身后的人群仍在热烈地议论着方才的一幕，嘈杂的乡音在夏日的空气中久久回荡。
等张吉拍摄完所有素材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时间将近下午三点，婉拒了顾小号热情的晚饭邀请，王明驾驶着商务车驶上返程的土路。
车轮碾过坑洼路面，扬起阵阵尘土，在夕阳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晕。
到达张吉所在的村庄时，王明将车停在村口，张吉利落地跳下车，隔着车窗向两人挥手道别：“今天挺开心的！下次来记得找我啊！”
车辆继续前行，宋红秀低头翻看手机里张吉传来的视频，喧闹的锣鼓声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夹杂着村民们的欢声笑语，为车内平添了几分热闹气氛。
王明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车窗沿上，望着前方蜿蜒的乡间公路，随口问道：“张吉把视频都传给你了？”
“嗯。”宋红秀头也不抬地应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顾大雄的事情算是解决了，可是顾家村的发展问题，我们该怎么帮？”
王明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语气淡然：“走一步看一步吧。一个村子的发展不是单靠个人力量就能解决的。”
手机里依旧回荡着锣鼓喧天的热闹声响，宋红秀继续追问：“如果我们今天没有恰巧遇到扶贫队伍在顾大雄家门口，你原本打算怎么解决？那不是就错过最佳时机了吗？还是说你早就计算好了时间？”
王明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队伍正好到顾大雄家确实是巧合，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就算没遇到，只要让顾小号在村里宣传一下，说顾大雄是我们组织的正式员工，多给他说些好话。之后啊.....老顾这日子可就有的受了，他会成为全村人眼中的糊涂爹。“
宋红秀怔了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当然！”王明自信地回道，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夕阳透过车窗，在他带笑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车窗外，田野间的稻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远方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渐渐融入了暮色之中。
车辆驶出颠簸的乡间小道，平稳地开上省道。
宋红秀关掉视频，忽然问出一个萦绕心头的问题：“对了，既然老顾在顾大雄中考时还大办升学宴，显然对他寄予厚望，为什么后来又非要让他辍学回家呢？”
王明淡淡一笑，轻啧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
宋红秀对这个矛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见王明这般神情，显然有所见解，于是连声催促：“你肯定知道些什么！快说说看。”
王明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笔直的省道，语气平静：“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相。”
“说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宋红秀不依不饶地追问。
“好吧好吧。”见宋红秀如此执着，王明也不再卖关子，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说道：“再崇高的梦想，再伟大的理想，再精妙的幻想，也抵不过冰冷的现实。”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这件事表面上看可能有各种原因，但归根结底，多半是因为一个‘穷’字。因为贫穷，才会引发这一连串的事情，也许是老顾查出了什么重病，也许是当初欠下的外债太多，也许是实在凑不出顾大雄的学费，又也许是觉得即便读完大学也没什么出路，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坚持只有一条路，而放弃却有太多借口。”
宋红秀听着王明侃侃而谈，眼中流露出深思的神情，她不禁疑惑：为什么王明会如此了解这些？难道他亲身经历过？可是他的档案自己早就看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在车上两人讨论之际，顾大雄家里正在上演一场坦诚的对话。
“你……过几天就回城里继续读书吧。”顾老三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
顾大雄点点头，仍然有些畏惧地看了父亲一眼，这个眼神让顾老三麻木的心隐隐作痛。他何尝愿意与儿子处成这样的关系？他何尝不想享受天伦之乐？他何尝愿意让儿子放弃学业？
但是他真的坚持不住了。催债通知接连不断，每年的学费单都让他心惊肉跳，更无法忍受的是儿子未来可能会像顾大宝一样，一辈子守在瓜田里！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几乎要发疯，顾大雄怎么可能沦落至此？这不该是他儿子的命运！
“当初……”嗡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顾老三抬头望向儿子。
顾大雄畏惧地看了父亲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顾老三痛苦地捂住眼睛，片刻后，沉闷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说吧，你想说什么。”
顾大雄深吸几口气，声音依旧有些发颤：“当初为什么非要我从学校回来？”
房间里陷入漫长的沉默。
“你妈在你小时候就跑了，我既当爹又当妈把你拉扯大。”顾老三的声音依旧沉闷。
顾大雄突然感到一阵愤怒，既因为父亲提起母亲，也因为父亲避而不答：“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从学校带回来！”
顾老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儿子：“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太了解了。”
“回答我！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学校带回来？！”顾大雄出奇地愤怒，对父亲的闪烁其词感到极度不满，他冲到父亲面前，想要抓住他的衣领。
啪——
一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顾大雄看着顾老三的眼睛，他的眼神逐渐清澈了。
“如果当初我带你走的时候，你能有这样的勇气，我就不会带你回来了。”顾老三松开手，终于道出了当时的想法：“这个世界是狼吃羊的，你要当羊就干脆回村抱团。”说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顾大雄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他脑子里嗡嗡的，他只记得父亲抓住了自己的手，剩下的什么也没听清。